第四冊 第二十七章 亂生不夷

曾經,我狂妄而自私地想要在四兒身上留住自己失落的純真,想要她永遠如三月杏花般潔白而美好,我想要讓她幸福,想要給予她我所渴望卻永遠無法得到的安定與幸福,但現實狠狠地嘲諷了我的自以為是。

四兒走了,她換上胡褲坐在於安身前一騎絕塵而去。我站在大河旁灰白色的凍原上,望著二人一馬披著黎明深紫色的霞光消失在天與地的盡頭。

於安要帶四兒去的遠方有陰謀,有戰火,可四兒沒有回頭,她一往無前地奔向了自己的命運。我想要攔下她,卻又不能攔下她,因為那是她的選擇。

曾經,我狂妄而自私地想要在四兒身上留住自己失落的純真,想要她永遠如三月杏花般潔白而美好,我想要讓她幸福,想要給予她我所渴望卻永遠無法得到的安定與幸福,但現實狠狠地嘲諷了我的自以為是。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個人可以安排另一個人的命運。相識十六年,我以為自己給她的是一片皎潔的月光白,可她得到的卻恰恰是黑沉沉的鴉背青,是無盡的危險與陰謀。我錯了,沒有一處是對的。所以這一次,我說服自己放手,放開她的命運讓她自己選擇要走的路、要陪伴的人。從今別後,人生長路,我與她不再攜手,不再並肩,但她會知道,我一直都在,永遠不會離開。

沒有了主人的溫湯別宮安靜而蕭索,宮婢們每日早起做完一天的活兒後,就裹著厚厚的冬衣一群群地圍在爐火旁,或打盹兒或閑聊,她們的話題總繞不開都城高墻裏那些可以改變她們命運的形形色色的男人。我不愛聽她們聊天,所以每日午後都會帶阿藜到大河邊坐一坐。

鄭伯的蘭湯對阿藜的腿疾極有療效,從不能走路到能脫了拐杖獨自穿過凍原,他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我的阿兄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勇敢、堅強,可他脆弱的腿骨根本經不起一次意外的跌倒。所以,每當阿藜艱難地把腳踏進結滿厚霜的草地時,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我以為我在守護他,直到有一天,我面對著寬廣的冰河失聲痛哭,有人在我身後默默地扶住我的手,我才驀然發覺,原來在我最痛苦無助的時候是阿兄守護了我,他才是那個支撐著我,不讓我倒下的人。

歲末過後,一場大雨洗去了山林層疊的雪衣,大河厚厚的冰層開始消融,有時人離得近些還能聽到冰層下湍急流動的水聲。

我借暗衛的劍在靠近河岸的冰面上鑿了一個洞,此後每日必來冰洞瞧上一眼。我的父親離開前,一定好好叮囑過這些“保護”我的人,告訴他們我是個多麽狡詐難纏的女人,因此每次我一轉身,身後兩個緊隨的人也總要湊到冰洞前仔細瞧一瞧,生怕我在洞裏養出什麽陰謀詭計。

異國他鄉,一個懷孕的婦人帶著一個只剩半副身子的藥人還能使什麽詭計呢?我們就算逃出了別宮,也不可能活著逃出鄭國。我挖這冰洞不過是想看著大河的冰面一天天變薄罷了。這半年多來,我經歷了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背叛與絕望,而唯一讓我慶幸的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冬天,因為冬天即便再漫長,背後總還有一個春天。我守一個冰洞,洞裏是我渺小的希望,希望遠方的他如這被厚厚冰蓋壓迫的大河,待到春來,便會蘇醒。

紅雲兒,我這裏河冰已消,你那裏呢?你還好嗎?

阿藜在冰雪消融後的原野裏找到了一片絳紅色的楓葉,他當作寶貝似的尋來兩片木牘將楓葉夾起來送給了我。他說,從前阿娘每年夏盡時都會尋一朵最美的木槿花用木牘夾起來,然後用刀筆在木牘上刻下自己這一年裏最歡喜的事。阿藜不知道我心裏日夜思念的人叫什麽,也不知道那人眉梢上有一片色濃如楓的紅雲,可他偏偏將一枚熬過嚴寒酷雪的紅葉送給了我。自那日後,我再也沒有哭過,我把紅葉放在了離心最近的地方,想象著遠方的他一如我面前奔流不息的大河,正迫不及待地甩開冰雪的禁錮。

“你不會死,絕不會。”

南風起,深埋在地下一整個冬季的草籽終於發芽了,嫩綠的草尖從枯黃的雜草堆裏一根根鉆出來,為一望無際的原野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新綠。這一日,我照例陪阿藜到河邊散步,二人正說話,遠遠地就聽到有人扯著嗓子大喊:“姑娘,姑娘快回宮,邯鄲君回來了——”

趙稷回來了。廩丘會盟結束了?

我帶著阿藜匆匆趕回別宮,宮門外不見鄭伯的車馬儀仗,一路行來宮中也一如往常。

“邯鄲君是一個人回來的?鄭伯現下在何處?廩丘會盟結束了?”我拉著趙稷的人一通詢問。

“姑娘這邊走。”侍衛只是低頭引路,半句不答。

入了院子進了屋,趙稷背手站在阿藜的床榻前,我擡手行禮,禮未畢,一只紅陶水碗已直奔我面門而來。我揮手擋開,水碗落在莞席上摔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