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六章 北風其涼

董氏與趙氏的恩怨、邯鄲與趙氏的恩怨,能說的我都說了。可同樣的事情,四兒聽於安說過,聽趙稷說過,單純的她在我們截然不同的說辭裏完全迷失了方向。

圍著一爐紅炭,望著一窗飛雪,我把自己與無恤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四兒。四兒聽說姮雅所生之子乃趙府馬奴之子後,就再也沒提“負心”二字。昔年無恤留宿太史府,四兒最怕我有孕,千叮嚀萬囑咐,警告的話雖難聽,卻也說了一大堆。如今我真的有了孩子,她卻一句苛責的話都沒有了,只開始埋怨我不懂為母之道,不懂養胎之法,更怪我不知道羸弱的身子是沒辦法熬過生產之痛的。

趙稷默許四兒留在我身邊,四兒便開始每日忙進忙出,細心照顧著我,又一日兩頓親自到庖廚給阿藜做清淡可口的飯菜。她不想讓自己停下,因為只要她一停下來,哪怕只有片刻,我立馬就能在她眼中看到她對於安、對董石蝕骨的思念。我回不去的晉國,她也回不去了。

董氏與趙氏的恩怨、邯鄲與趙氏的恩怨,能說的我都說了。可同樣的事情,四兒聽於安說過,聽趙稷說過,單純的她在我們截然不同的說辭裏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心疼她誤闖了我們可怕的世界,她卻心疼我一直活在這個可怕的世界裏。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歲末將臨,冬日寒冷的北風凍結了大河的波濤,一場連下三日的大雪過後,我們終於見到了久違的陽光。松軟、潔白的雪厚厚地鋪了一地,晨光斜照,平整的雪面上閃著金色的碎光,被宮婢們踩出深深腳印的雪坑裏又透著迷人的、幽幽的藍。阿藜裹著狼裘,抱著手爐在門口看雪,我便同四兒一起到了庖廚,打算做幾個清甜的夏花團子給阿藜做小點。天冷,阿藜周身發痛,昨日一口飯菜都沒吃。

四兒自入別宮,每日總有半日待在庖廚裏,掌管庖廚的宰夫對她極和善,一聽說她要做團子,一應炊具都幫著一起擡了出來。四兒在青銅甑24裏鋪上幹荷葉,又在荷葉上鋪了一層越國來的稻米,我洗凈了別宮裏夏日曬幹留存的槐花,正要去問宰夫求一罐蜜糖,就聽到門外有寺人來傳鄭伯的旨意,說是宮中巫臣蔔了日子,兩日後鄭伯就要出發回都城去了,讓宰夫提前準備好路上的吃食。

宰夫領了旨意,我囑咐了四兒幾句就急匆匆往住處走,路上果然遇見了一臉喜氣的阿素。

“可找到你了,你去哪裏了?”阿素迎上來道。

“稟外使,姑娘今日一早先去探望了小先生,之後去了庖廚。”我還未開口,隨侍的宮婢已恭恭敬敬地將我的行蹤告訴了阿素。

阿素朝宮婢一點頭,笑著對我道:“我們的事終於成了,鄭伯已經答應明年春天到廩丘與諸侯會盟了。”

我雖早已猜到鄭伯回都的原因,但親耳聽到時,心裏依舊涼了半截兒,臉上卻不敢有絲毫顯露:“拖了這麽久,總算有個結果了。”

“是啊,會盟之事算是定了,鄭伯再過兩日也要回新鄭了。”

“哦,那我們現在是要回臨淄,還是跟鄭伯一起回新鄭?”

“不是我們,是我與你阿爹要先隨鄭伯回新鄭,稍後再到臨淄同我義父稟告這個好消息。你和阿藜就盡管安心留在這裏。這裏的溫湯能通氣血,阿藜怕寒,待在這裏過冬最好不過了。晉國那邊你也不用擔心,你阿爹已經留了最得力的暗衛在這裏,沒人能傷到你和孩子。待明年暮春你生產時,阿姐一定趕來陪你……”阿素正說著,我一擡眼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趙稷。阿素回頭見是趙稷來了,便推說自己要整備行囊,帶著宮婢匆匆走了。

“恭喜邯鄲君,終於得償所願。”我對趙稷輕施一禮。

趙稷低頭看著我,張口呼出一團白氣,卻沒有說話。半晌,當我以為他對我無話可說時,他卻突然開了口:“之後幾月,阿藜要勞煩你照顧了。你自己身子重了,也要記得多休養,別總是半夜不睡,坐在院子裏吹風。”

“勞邯鄲君掛心,壞習性不好改。”我知道自己這些日子都活在他眼皮底下,卻不知道夜裏他的眼線睡了,他的眼睛卻還能看到一切。

“你阿娘生你兄長時極不容易,我怕你隨她,所以已經送信讓陳盤將他府裏善接生的產婆送到這裏來。你自己通醫理,該準備的也早些準備好。外面的事有我,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趙稷說完也不待我回應,起腳就走。

“攻晉之事鄭伯幾個月都沒松口,你最後到底同他說了什麽扭轉了他的心意?”

“你以為我這幾個月都在勸說鄭伯攻晉?”趙稷轉身看著我。

我不置可否。

他淺淺一笑道:“女兒,記住,對強者而言,這世間有很多東西可以強求,但唯有人的心意是不能強扭的。謀心之事,需順時、順勢、順情,才能於無形之境得常勝。我這幾月,與鄭伯談了兩國婚嫁之事,談了齊、鄭此後三年的鹽鐵買賣,唯攻晉一事,只字未提。你可知是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