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三章 鸞鳴哀哀(第2/6頁)

“今夜在這裏等我。”無恤在我耳邊呢喃。

“你要去哪裏?”我擡頭。

“去帶一個人來見你。”

“你已經……”

“對,等著我,我會把他帶來見你。”

又驚又喜,又慌又懼,我捂著一顆狂跳的心站在草屋前,看無恤逐著一輪金日縱馬而去,看一片湖水輕波蕩漾,從金轉暗,又從暗中浮出一層月的銀白。

今夜,就在今夜。阿娘,我就要見到你的阿藜、我的阿兄了!

公輸寧其實早就告訴了我智府密室的位置。“大水灌室,石門落閘”,智府之中可以啟動密室機關的“大水”唯有一處。

六年了,那漆黑的湖面上細長狹窄的虹橋、虹橋盡頭高墻圍築的奇怪小院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裏,可我卻不知道自己千辛萬苦想要找的人就在裏面。智瑤封水榭囚禁智宵是假,囚禁藥人才是真。殘忍的真相就擺在我面前,可我居然視若無睹。那一夜,我幾乎已經到了他的牢籠前,可我卻走了,再沒有回去。阿兄,如果那天夜裏你聽見了我的聲音,請你不要對我失望,也不要對自己絕望。你等我,這一次我不會再拋下你,這一次讓我來護著你。我帶你走,我們去比邯鄲城還要美的地方,我們找一片山坡為阿娘種一片木槿花,然後我們再不分開,再不。

從清晨到夜半,這是我離開晉國前的最後一日。面對與無恤的離別,我哀傷卻仍懷著對未來的希望;面對與阿藜的相聚,我擔憂卻夾雜著幸福的狂喜。這一日,於我而言如此重要;這一日,於我而言本該如此美好。是啊,本該……

當趙氏的黑甲軍沖進草屋時,我見到了趙鞅病中蒼老的臉。他按著長劍站在如龍的火光中,面色萎黃,形容枯槁,可盯著我的一雙眼睛卻閃著懾人的光芒。那光芒裏有驚愕,有懷疑,更多的卻是憤恨。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在我離晉前的最後一晚,他終於知道了我的秘密。

無恤不在,面對黑甲軍的劍陣,我無力掙紮,也無處可逃。我被人捆了手腳丟上軺車,有軍士在我頭上罩了一只粗麻布袋。布袋之下,我什麽也看不見,卻清楚地知道月光下美麗的雁湖已離我越來越遠。我等不到無恤,也等不到阿兄了。

再睜眼時,人已身在趙府之中,沒有陰寒刺骨的地牢,也沒有鉤腸破肚的可怕刑具,在我眼前的是一扇淡黃色的梨木蒙紗小門,門上透著溫暖燈火的薄紗,還是我去年夏天親手挑來送他的。

伯魯。趙鞅為什麽要帶我來見伯魯?

我疑惑回頭,趙鞅盯著我,憤然道:“當年是老夫滅你族親,毀你邯鄲,可我大兒不曾,我大兒待你誠如赤子,你何故歹毒至斯?!”

歹毒至斯?

在趙鞅悲憤的目光下,我愣愣地推開了眼前的房門。

昏黃的房間裏,伯魯仰面躺在床榻上。秋夜微涼,屋裏卻已一列擺了三只青銅高爐,爐裏燒著木炭,半爐赤紅,半爐已成灰燼。炙人的火氣悶熱難抵,可床榻上的人卻還緊緊地裹著一條厚重的灰褐色毛氈,猶如一顆巨大的沉睡的繭。

我發慌,深吸了一口氣,趴在床榻旁的明夷轉過臉來。

蒼白、憔悴,明夷往日絕美的面龐上此刻沒有一絲活氣,只一雙紅腫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化了水般不住地往下淌淚。

“你怎麽了?他怎麽了?”明夷的模樣更叫我慌了神,我沖到伯魯榻旁,摸著他的額頭道,“他怎麽了?醫塵呢?”手下的溫度燙得炙人,我伸手想要掀開伯魯身上的毛氈,可兩只手卻虛虛的一點兒勁兒都使不上來,扯了半天,灰褐色的蠶繭紋絲不動,蠶繭裏的人也紋絲不動,“這是怎麽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嗎?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楚國了呀,你們的行囊不都裝上車了嗎?伯魯,你怎麽了?你到底怎麽了?”我拍著伯魯的臉,可怕的猜測已經讓我渾身發抖。

“走……快……”床上的人終於醒了,他想要睜眼,但發腫的眼皮只掀開一道細縫,又緊緊地合上了,“明夷,明夷……”伯魯顫抖著梗起脖子想要說些什麽,可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除了“明夷”二字依稀可辨外,其余的都只是咕咕的悶響。可伯魯不停,他張著嘴,不停地呻吟著那些旁人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話。

“不要對不起,我不要你的對不起……閉嘴,不要說了,我不要聽了!”榻旁痛哭的明夷忽然起身撲上去一把捂住了伯魯的嘴。

伯魯眉頭一皺,就真的停了。

明夷怔然收了手,許久,他顫抖著捧住伯魯的臉,低頭哀求道:“你說話啊,阿魯,你不要不說話,你……你說話啊!”明夷垂著頭,他的淚一顆顆、一串串全都落在伯魯的臉上,可伯魯不動了,他淡青色的眼窩裏蓄了一汪他憐惜之人的淚,可他卻只能任它們冰冷,滿溢,然後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