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三章 鸞鳴哀哀(第4/6頁)

這數月裏,是誰在我備的藥裏下了毒?那一日,又是誰將我的身世告訴了趙鞅?四兒去了哪裏?於安又去了哪裏?無恤有沒有救出阿兄?無恤知道我在這裏嗎?我的小芽兒,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此前在趙府裏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被關進地牢後,外面又發生了什麽,無邊的恐懼下,我腦中層出不窮的猜想已讓自己瀕臨崩潰。

趙鞅來的時候,啃咬爭奪我足衣的群鼠一哄而散。

沒有隨從,沒有施刑人,他一個人舉著火把,拄著拐杖走進了地牢。

趙鞅是真的老了,病入膏肓了,他強撐著精神站在我的牢房前,我看著火光中的他,卻仿佛看到一截被歲月和蟲蟻摧殘的朽木正在烈陽的炙烤下一寸寸地崩離塌落。不管這數月裏是誰在趙鞅藥中下了毒,我的父親都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趙鞅快死了,晉國要變天了。

“趙稷在哪裏?”趙鞅打開牢房,舉著火把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我收回自己的視線,低頭抱緊自己的肚子。

“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要說蠢話。”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肯說,是想一試我府中刑具的滋味,還是想求得一死好護你父周全?”趙鞅將火把伸到我面前。

我合目搖頭,趙鞅想知道的,我一概不知。如果這是我父親的一盤局,我便是局中最無知的棋子。

“好,很好,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不管你的嘴有多硬,等你嘗過我趙府刑師的手段,自會同我說實話!來人啊!”趙鞅轉頭高喝,但他的聲音虛浮嘶啞,剛一出口,便散了。

“卿相,我方才同你說的本就是實話,趙稷身在何處,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胡亂編一處叫黑甲軍空跑一趟,再徒增你的怒氣。阿拾生在秦國,長在秦國,數日之前才偶知自己還有一個叫趙稷的父親。我沒有替趙稷做事,我曾得醫塵數卷毒經,若毒真是我下的,我怎麽會讓卿相你活到今日,又怎麽會讓你們抓到我?”趙鞅皺著眉頭盯著我,我扶著墻壁勉強站了起來,“我這會兒說的都是實話,可卿相你一定不肯信,我那天夜裏明明是被逼著說了假話,卿相卻一下子就信了。可見,真真假假,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與阿拾說什麽根本無關。卿相今日來,若還想好了要聽阿拾說些什麽,就直說吧,不必勞煩刑師,阿拾定一字不差地把卿相想聽的‘實話’都說給卿相聽。”

“我藥中之毒若不是你下的,也定是你那女婢!”趙鞅怒瞪著我道。

“不,不是她。數月前,卿相在院中暈厥,我入府為醫。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備的藥材裏偷放了一包卷耳子。我識得此物有毒,生怕有人要在藥湯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召四兒入府相助。此後,一應湯藥,洗、切、熬、煮,從不假第三人之手。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裏除了恨,除了邯鄲,還有伯魯,還有無恤,還有天下。我想要你活著,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北方安定,活到無恤羽翼豐滿不再受智瑤欺淩。我想要你活著,要你死的人,不是我啊!”

“那是誰?”

“……”

“是你的父親趙稷,是他要我死,要趙氏亡。”趙鞅拄著拐杖往前走了兩步,他透過火光打量著我的臉,這些年,他從沒有這麽認真地看過我,這一刻,他似乎要在我身上找到趙稷的影子,“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邯鄲一城叛亂,使得晉國眾卿齊齊伐我。我乃文子21之孫,若趙氏在我手中滅族,我有何顏面去見昔年死去的族人?你父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趙志父亦然!你且在這裏耐心等著,不管你父現下躲在何處,我定要將他捉來,叫你父女團圓,共赴黃泉。”趙鞅說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彎腰屈背而去。

“卿相——”我慌忙想要喚住他。

趙鞅手中拐杖一頓,半晌,側首道:“你說得對,是非曲直,真真假假,信與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間。所以,你有沒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只要你承認你是趙稷的女兒,那你現在無論再說什麽,求什麽,照樣都得死。”

“阿拾明白。”我自然知道,不管自己有沒有下毒,僅因這一身血脈,他就不會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沒打算向他求饒。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面前的人行了大禮,禮罷只擡手道了一句:“稚子無辜,望卿相念及舊人。”

趙鞅沒有出聲,良久才啞聲道:“閼於22於我趙氏有恩,董舒前夜負荊入府,他的小兒已叫他帶回去了,你不用擔心。”

“謝卿相恩德。”我俯身稽首,趙鞅卻看著我愴然道:“你幼時曾在黃池助我,前歲又替我出征伐衛,老夫本該也謝一謝你,可你不該是趙稷的女兒,更不該害我連失二子。將來黃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