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三章 鸞鳴哀哀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哀而不傷的喪禮如一層結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層,也遮住了冰層下從未消失的危險。

周王四十四年秋,定公哀而不傷的喪禮如一層結在冬日冰湖上的白霜遮住了稀薄的冰層,也遮住了冰層下從未消失的危險。新絳城陷入了一種虛假的寧靜,所有人都屏息而行,生怕一聲高呼就會震落冰面上這座脆弱的城池。

半月前,無恤暗通史墨以晉楚兩國共祭三川為由,請新君姬鑿派我前往楚國。晉楚邊境,自今年夏末起就一直深受幹旱所苦,入秋後多地更是滴雨未降,河道幹涸。楚人將幹旱歸結於賢人子西的亡故,而晉人則紛紛傳言大旱是定公薨逝、公族衰弱的噩兆。

姬鑿同意派我使楚,智瑤卻嚴詞反對,但楚王的信函上明明白白寫著我的名字,智瑤再不願,最終也只能做出讓步。

定公的棺槨停入宗廟後,我離開宮城回到了太史府。此時的我與之前見肉就嘔的模樣完全不同,一坐到食案前就恨不得能一口吞下一頭炙豬。

“再添一份。”我將手中陶碗交給身後的巫童,巫童接過又給我盛了滿滿的稷羹。

史墨擡頭看了一眼,將自己身前的黑陶高腳豆推到了我面前。

我看著黑陶底上夾著翠綠色苗菜的雞肉丸子暗咽了口口水,嘴上卻道:“為主君守喪,年不過七旬,不可食肉。”

史墨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徑自夾了一顆雞肉丸子丟在我碗裏。

我盯著那丸子看了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把它一口吃進了嘴裏,吃得太快,是鹹是淡都沒嘗出來。

“後日何時出發?”史墨問。

“日出,從南門出。”我又舉箸夾了一顆雞肉丸子。

“好。到了楚國要替我問候楚國國巫,共祭三川的事,你也要盡心盡力。”

“嗯,徒兒明白。”

“都吃了吧。”史墨見我狼吞虎咽,伸手將另一豆青梅羹也推到了我面前。

我應了一聲,低頭默默地吃著,寂靜占據了整間屋子。出宮後,我每日都會與史墨一起吃上兩頓飯,說上幾句話,這是我們之間奇怪的“和解”。沒有掏心挖肺的解釋,沒有涕淚橫流的道歉,我在太史府住下,他亦沒有再搬去竹屋。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在一個屋檐下生活著。

“吃好了。”我將一案飯食一掃而空,又用手指將黑陶豆裏的最後一點兒青梅羹也抹進了嘴裏,擡起頭,驀然發現史墨正望著我出神,蒼老混濁的眼睛裏隱約似有一片水光。

“師父,你哭了?”

“人老了,眼酸。”史墨轉頭,再看我時已一臉常色。

巫童撤了食具,離開時替我們帶上了房門。史墨洗了手,起身將水匜捧到了窗邊的木架上。

師父,徒兒要走了,一去不回了。我對著眼前步履遲緩的背影張了幾次嘴,道別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你此番離晉,機會實屬難得。楚國山水靈秀,既然去了,就別急著回來。”

“小徒明白。”

“生死有時,聚散有時,他日你若得以歸絳,而為師已不在人世,切記得你與為師的承諾。動土移棺,我不會怪你,還要謝你。”

“師父……”史墨背對著我,一番話說得平平淡淡,卻聽得我喉頭發硬。

“好了,退下吧。”史墨揮手命我離開。

我怔怔地起身,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停了下來。靜室之中,史墨站在窗前,雪白的長發映了陽光,晴雪一般。十四歲的我,第一次看見他就哭了;二十歲的我想要記住陽光下這張靜默的面龐,然後微笑著離開,可淚,怎麽忍得住?史墨年邁,這一轉身是生離,抑或是永別。

“師父,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麽,徒兒都會原諒你。徒兒原諒你,所以也請你不要再那麽自責。徒兒不孝,求你等我回來,等我陪你終老,為師父你洗發換衣,戴孝送行。”我擡手跪地端端正正行了大禮。

史墨沒有回頭,他的側顏融化在陽光最溫暖的光華裏模糊不清。半晌,他道:“不用原諒我,無妨的,這樣已很好了……”

秋天大約是最適合離別的季節,陽光那樣淡,天空那樣遠。雁湖畔,我與無恤相擁了一整日,看南飛的群鳥從頭頂飛過,鳴叫著,變成遙遠天幕上的道道孤影。無恤出奇地安靜,他知道我不喜道別,道別的話就真的一句也沒有說。我躺在他懷裏,靜靜地聽著他的呼吸和心跳,難過了在他衣襟上蹭一蹭淚,想他了便鉤下他的脖子叫他細細地吻我。

“紅雲兒,我要走了。我們再沒有朝朝暮暮了。”

“不,我們活百歲,我們還有數不清的朝朝暮暮。”

強忍悲傷的男人展開他漆黑寬大的袍袖將我團團抱住。我抱緊他,想要留住這最後的溫暖,可時間乘著枝頭落葉從我們身旁翻飛而去,抓不住,留不住,終還是飄入了暮色下金紅色的湖泊。薄雲散,寒霧聚,不道離別,離別卻依舊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