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五章 啼聲驚夢

初夏日的陽光很暖,很耀眼,聊著聊著,兩人竟似年少時一般,靠在一起睡著了。

依稀還在夢裏,四兒忽然起身往我身上撲。我笑著去推她,一聲淒厲的痛呼聲驟然在我耳邊響起。

那一日後,新絳城的雨便一直下個不停。

春末夏初的時節,院子裏的幾樹甘棠花好不容易開出了點點細碎的花苞,幾場大雨後就都落盡了。

我心有愁緒,又見春日將盡,難免更加感懷。

無恤怕我多想,每日不管雨勢如何纏綿,必會撐傘而來。有時他來,我還睡著,他便捧一卷書在床頭坐著。我每每睜開眼,看見他,看見窗外的雨,總忍不住要伸手去尋他的手,待他轉頭捏住我的手,我便又能閉上眼睛迷糊一陣。

無恤終日待在太史府,倒也不只是與我賞景談心,耳鬢廝磨。趙鞅的身體好一陣,壞一陣,雖然明面上還是晉國的執政人,但實際上很多事情都是無恤在暗中代為打理。

為了陪無恤處理如山的政務,太史府的書舍被我擺了兩張案幾,一樣的長寬,一樣的漆工。無恤處理政事時,我便也焚上一爐香,與他相對而坐,或捧卷細讀,或處理府中瑣事。到午後覺得困乏了,便放肆一把,貓兒似的窩在他腿上合一會兒眼。無恤極享受這樣的溫存,時常一邊執筆疾書,一邊抽出手來細細摩挲我的額頭。

有的陪伴會讓人上癮,有的溫柔會叫人貪戀。我躺在無恤腿上看著窗外蒙蒙細雨時,總會傻傻地希望這雨能一直不停地下下去,好似這樣,如煙的雨幕就能替我隔去外面所有的人與事。

雨停,是半個月以後的事。無恤的案幾上送來了宋國連日大雨導致山洪傾瀉、丹水泛濫的災報。宋親晉,晉國援宋是必然,但如何支援卻仍需商討。因此,晉侯召集了在絳的諸大夫入宮議事,無恤自然也在其中。

這一日,陰雲散盡,耀陽當空。史墨一大早就遣人將太史府裏所有的仆役、婢子、巫童全都叫走了。他素來喜凈,這大半月的雨已經讓他的竹屋變得濡濕不堪。

我趁著陽光好,也把雨季裏受潮的衣服、被褥搬到了院子裏。四兒來的時候,我正陷在衣服堆裏,不知哪些該洗,哪些該曬。

“你這是幹什麽?府裏那麽多仆役,怎麽自己在這裏折騰?伺候你的巫童呢?”四兒將我從衣服堆裏拉了出來。

“都被師父叫到城外竹林去了。他這人受不了一點兒黴味,這會兒肯定恨不得叫人把竹屋拆了,一根根竹子擦幹凈,再給他重新搭一間。”

“太史公也真是的,越老越倔,搬回來不就成了?和你鬧別扭,還能鬧這麽久?”

“人老了,就是小孩兒脾性。等再過幾天,我去哄哄他。”我牽了四兒的手往屋裏去,四兒從懷裏掏出一只朱紅色的織錦小袋遞給了我:“這個是你的,我剛才在府門外碰見了郵驛的行夫,他說這東西是雍城那邊送來的。”

“哦。”我接過錦袋,捏在手裏卻不打開。

四兒看了我一眼,奇怪道:“你怎麽也不打開看看?興許是將軍給你捎的東西。”

“不是將軍,是公子利給我的書信。”我走進屋,從櫃子裏取出一只黑漆銅扣的小盒,打開來,把小袋丟了進去。朱紅、絳紫、姜黃、靛藍……小盒裏已經躺著七只不同顏色的錦袋。

四兒湊過來看了一眼,驚訝道:“怎麽還有這麽多?這都說了些什麽呀?”她伸手將那只朱紅錦的小袋取了出來,打開口子,從裏面抽出了一方絲帕。

世人寄信,多用竹簡、木牘,稀罕些也用絹、帛。公子利給我寫的信,清一色都寫在絲帕上。個中原因我是知道的,越是知道,越覺得心中難安。

四兒識字少,自己捧著絲帕讀了讀,沒讀懂,就又遞給了我:“這信上都說的什麽呀?”

“說秦伯病重,他想請我入雍,為秦伯祈福。”

“這些信都是請你去秦國的?”

“嗯。”

“那你去嗎?”

“不去了,他如今是秦國太子,他越不能忘情,我越不能去秦國。多生枝節,對誰都不好。”

“哦,這倒也是。想當初咱們屋裏哪樣好東西不是他送的?可惜你對他無意,不然你也不用在這裏幹熬著。”四兒將絲帕重新裝進錦袋,又替我將信盒放進了櫃子,“其實呀,我倒是挺想回雍城看看的,董石過了今年就四歲了,我自打那時候同你來了晉國就一直沒回去過,真想帶孩子回去給爺爺瞧瞧,好叫他知道我這些年過得不錯。”

“那你怎麽不讓於安陪你回去一趟?”

“他現在忙得很,在家都極少,哪裏有空兒陪我去秦國?”四兒笑了笑,拉著我在榻上坐下,“算了,我今天來是要給你送東西的。這是阿羊托人送給我的蘭膏,我一聞這味道就覺得該是你用的東西。”四兒說著,從腰間的佩囊裏取出一只四四方方,周身嵌滿螺鈿、珍珠的漆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