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六章 得遇舊識(第4/5頁)

片刻之後,五音身旁的婢子放下布菜的食箸從門裏邁了出來:“阿拾姑娘,夫人請你進去。”

“好。”我吹熄手中的獸面銅燈,腳下卻不動作。

婢子面色一僵,這才伸手替我撩開了門上的珠簾:“乾主,請!”

“前面引路。”我提裳邁步而入,婢子放下珠簾走到我面前,垂首引路。

“多年不見,姑娘好大的氣派。”五音見我進屋並沒有起身,依舊慢悠悠地往嘴裏夾了一小段葵菜。

我拂袖在她身側的一方長絨墊子上坐下,微笑著道:“阿拾哪裏有什麽氣派,只是有些規矩底下人總要做足了才好。是什麽身份的人就該做什麽身份的事,上下不分,禮數不全,於夫人的威望也有不利。”

我說完不躲不閃地看著五音的眼睛。五音是聰明人,自然聽得出我話裏的深意。她笑著咽下嘴裏的葵菜,一伸手讓兩個服侍的婢子都退了下去。

珠簾輕搖,人聲漸遠,偌大的屋子裏就只剩下了我們二人。

安靜,昏暗,大案左右兩架青銅九盞樹形燈被風吹熄了大半,照不見頂梁木柱上的連枝牡丹,也照不見案幾上的鳳鳥長羽,只照見眼前遲暮的美人輕挽長袖,提壺自斟,說不出的蕭瑟悲涼之意。五音終究還是老了,松弛下垂的眼角,略顯富態的下巴,鬢間那朵嬌艷欲滴的橙蕊千瓣菊也沒能掩住她眉宇間那縷衰敗的氣息。

“阿拾姑娘為什麽要到天樞來?楚地的雲夢大澤難道還不夠姑娘逍遙自在的?”她端起盛滿酒液的白玉刻花盞,掩唇小抿了一口。

“晉衛兩國開戰在即,天樞八卦頻生變故,主上顧惜夫人辛勞,特命阿拾前來相助。”我擡袖施禮答道。

“哦?主上可真是有心了,不遠千裏竟從楚國找來一個孩子來替我分憂解勞。”五音嗤笑一聲,低頭從袖中抽出一方絹帕拭了拭嘴角,“說說吧,你都會做些什麽,又打算如何替我分憂?”

五音身在天樞多年,自有探子會告訴她,我是誰,會做什麽,又打算如何替她“分憂”。既是這樣,我也無須再同她說一些拐彎抹角不痛不癢的話。有時候,開門見山,反而是最有效的談判手段。

“日升月落,四季輪換,世間一切只要遵循規則就可萬事無憂。天樞成立伊始,卿相已經替天樞八卦定下了各自的職責,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只要各卦主事各盡其職,相攜相助,夫人之憂自然就可解了。”

“順應規則,自可無憂……”五音低頭把玩著左手腕上的一只紅玉手環,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讓我把乾卦的事務都交由你來打理?”

“非也。”我從懷中掏出象征乾主身份的玉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夫人糊塗了,主上早已將乾卦之事托付於我,夫人如今只需將震卦鎖心樓的鑰匙交給我,再對谷中之人下一道集合令便是了。”

“哈哈哈——”五音聽罷忽而大笑起來,“阿拾啊,你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自打第一眼在這裏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只是,這麽聰明的人怎麽一碰上和自家情人有關的事就犯起傻來了?”五音伸出她玉蔥般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在我手背上拍了兩下,“把玉牌收起來吧,它如今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塊好看的石頭。伯魯自以為聰明,殊不知看在大人眼裏,兒戲終歸是兒戲,成不了事也當不得真。任你做乾主?呵呵,乾卦的院子你若喜歡就留著再多住幾日,至於其他的,我勸你還是不要多想了。”

五音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我的提議,她這樣“坦誠”多少讓我有些驚訝。

“夫人這是要違背主上的意思,與趙氏為敵?”我問。

“怎麽?這很奇怪嗎?”她笑而作答。

“不,阿拾只是好奇罷了。夫人這般自信,莫非是以為谷外的‘迷魂帳’真的能擋住趙家的黑甲軍?”

“黑甲軍?你以為與齊、衛一戰後,趙氏還有多少人能活著回來?就算他們回來了,趙鞅也無力再派他們離絳西行與天樞為敵。”五音拎起桌案上的玉牌,隨手一揚就將它丟進了我懷裏,“小丫頭,你在竹林裏同黑子說的那些話我都已經聽說了。這些年想和我玩鬼點子的人不止你一個。如今,他們全都睡在我門外的桂樹底下。男人嘛,都喜歡漂亮的女娃,若是你要下去陪他們一起睡,只怕那些死鬼半夜裏都要笑出聲來了。”五音的嘴角高高揚起,笑容使她的臉頰上現出了無數道細碎的褶子,那些細長的紋路映了案幾上綠竹紗燈的微光,像是一只可怕的長足綠蛛覆在臉上。

“卿相命數未盡,世子無恤也不是個易相與的人,夫人倘若一意孤行,到最後只怕要丟了自己的性命。”明夷告訴我,五音是個不易揣摩、極難應付的敵人,可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分明是個野心膨脹、狂妄到極致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