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六章 得遇舊識(第2/5頁)

我與黑子離開五音的院子時,的確有一個端著銅碗銅盆的婢子從我們身邊經過。當時我是看她走遠了,才拉黑子進的竹林。沒想到,她居然又折回來偷聽了。

“阿拾,我們現在要怎麽辦?五音夫人剛才又派人來傳話,說是今日晚食之後讓你去見她,只你一個人,不許我跟著去。”黑子道。

“她願意見我是大好的事,你苦著一張臉做什麽?”

“我怕……”

“怕什麽?怕她趁我一個人的時候下手殺了我?”

“你難道不怕?”

“放心吧,只要卿相一日未死,我料她也沒這個膽子。你們兩個先都回去,晚些時候我還有事要請你們幫忙。”

“我們回去了,那你呢?現在離晚食可還有好幾個時辰。”

“我去山上轉轉,既然回來了總要去見見師父。”

深秋葉落,崎嶇的山路上黃黃紅紅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落葉,從我離開天樞的那日起,天樞八卦乃至整個天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有這巍峨的華山、這腳下的山路還是往昔的模樣,不論年月,不論人事。赤芍、鉤藤、紫草、江離,當我走進醫塵的藥圃,無數的回憶撲面而來。

“師父,我回來了。”

白發蒼蒼的醫塵站在藥圃中央,一手拿著生銹的銅鏟,一手抓著大把新除的野草。他聽見我的聲音緩緩轉過頭來,溝壑縱橫的面龐上,一雙蒼老的眼睛幾乎要被耷拉下來的眼皮完全蓋住了。

“師父,我是阿拾啊,我回來了。”我走到醫塵身邊,接過他手中的雜草。

醫塵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一雙染了濁色的眼睛似乎有些迷茫失神。

“師父,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阿拾啊!”我想起那些關於醫塵年老癡呆的傳聞,不由得心中一緊,“我毀了你的麒麟竭,還讓無邪給你喂了千日醉,你還托他給我送過藥經、毒經,你忘了嗎?”我急急拔下發簪,披下一頭長發,努力想讓年邁的醫塵記起我當年隨他學醫時的模樣。

醫塵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將銅鏟丟給了我:“一回來就拿老頭兒當傻子,罰你晚食前把這藥圃裏的野草都拔光,拔不光和以前一樣沒飯吃。”

醫塵說得嚴厲刻薄,我卻因此高興地大叫起來:“天啊,師父你可要嚇死我了!”

“怕什麽?怕老頭子老糊塗了沒辦法幫你?”

“師父,你不老也不糊塗,是徒弟犯傻了。”我笑嘻嘻地把銅鏟插進土裏,轉身將身後的包袱取了下來,“師父,我這半年多在楚地找了不少稀罕的藥草,這回帶了些來,你給看看有能用來配藥的嗎?還有,我當年毀了你一大塊麒麟竭,這回我帶了十五塊來賠你,夠你用上三年五載的了。哦,還有……”

我把包袱裏的東西一樣樣地攤在醫塵面前,老頭子捋著長須從頭看到尾,末了又收了孩童似的饞色,兇巴巴地叫我打包起來,說是無功不受祿,我這樣一入谷就死命巴結他,定是有麻煩事想讓他幫忙。

明夷曾說,醫塵是天樞的老人,也是趙家的老人。在天樞成立之前,醫塵的家族已經服侍了趙氏整整五代家主。家臣的職責是效忠家主,一戶人家如果兒子、父親、祖父三代男丁都侍奉了同一個家族,那麽他們的後代就要永遠忠心於這個家族,即便是君王都無法讓他們背叛自己的主人。

忠誠、名譽、家族,這些東西對很多人來說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伯魯和明夷懂得它們的意義,因而在他們看來醫塵是我在天樞最值得相信和依賴的盟友。可這些東西我卻不懂,我沒有家,也沒有家族,我不知道一個人如何能因為自己的父親、祖父效忠於某一人,自己就得毫無保留地服從那個人的兒子或是孫子。

醫塵年輕時曾是趙鞅父親趙成的貼身醫師,趙成死後,醫塵又順理成章地成了趙鞅的醫師。只是趙鞅篤信巫術,身邊又早有了像史墨這樣巫、醫皆通的人,因而人到中年的醫塵很快就遭到了趙鞅的冷落。最後,只得在趙家園囿裏辟一小塊地,自己種藥,試藥,替無力請巫的奴隸們看病。這樣一晃便是二十年。直到後來,小馬奴無恤把他引薦給了伯魯,伯魯又舉薦他進了天樞。

失寵於趙鞅的那段時日,醫塵原本聲名遠播的家族也因此日暮西山、再無聲望了。如今,他若埋怨趙鞅當年的漠視,又如何能冒險幫我留住趙家的基業?

藥圃裏,我拿出可以代表乾主身份的玉牌示於醫塵,又試探著同他說明了趙家如今的困境。醫塵從頭到尾都蹙著眉頭一言不發,我看著他沉重的表情,嘴裏的話越說越沒有底氣。

“師父,我要的東西就只有這些,你能幫我嗎?”我小聲問。

“就只有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