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二章 風雨未艾

屋外,醞釀了許久的大雨終於降臨了。驟雨急急地打在窗戶上,噼裏啪啦,像是有人故意往窗戶上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生豆子。多麽可笑,在這個充滿仇恨的夜晚裏,就連雨聲都帶著一股不能化解的恨意。

無情的風卷走了魚婦身上的外袍,她半裸著身子趴在離我不到兩步的地上。

自離開將軍府後,我見過很多屍體——認識的、不認識的、斷手的、破肚的,但沒有頭顱的屍體卻是其中最詭異、最可憐的。它沒有生命,沒有主人,它仿佛只是一堆被人遺棄的冰冷的死肉。我站在這裏,稍稍一擡眸就可以看見魚婦那被彎刀砍斷的頸骨,可我心裏已經沒有了恐懼,我再也不會像四兒這樣吐得涕淚橫流,吐得呻吟連連。

瑤女死後,伍封告訴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他說以後我見得多了就習慣了。現在,我心裏這份空蕩蕩的感覺便是他說的習慣了嗎?為什麽我反而更羨慕四兒此刻的狼狽呢?

四兒嘔空了腹中的酸水後,摸索著拽住了我的手。她的臉痛苦地皺在了一起,她的眼睛裏全是淚水,毫無血色的臉頰上還粘連著一絲褐色的穢物。阿魚的舉動真的嚇到她了。雍城之戰時,她和無邪被伍封送到了陳倉;齊國內亂,她又被無恤提前送到了魯國。這一路,在大家的保護下,她幾乎避開了所有的腥風血雨。可這一次,阿魚卻在離她不到半丈的距離砍下了魚婦的頭。

我捂著四兒的眼睛把驚魂未定的她帶進了屋,幫她洗漱一番之後又陪著她一起躺上了床。

四兒拉著我的手絮絮地說了很多,我知道她是在害怕,怕靜下來就會想起魚婦人頭落地的一幕。我握著她的手靜靜地聽著,直到她講得累了、困了,然後沉沉地睡去。

我枕著手臂看著四兒寧靜的睡顏,聽著她規律的呼吸聲,了無睡意。

屋外,醞釀了許久的大雨終於降臨了。驟雨急急地打在窗戶上,噼裏啪啦,像是有人故意往窗戶上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生豆子。多麽可笑,在這個充滿仇恨的夜晚裏,就連雨聲都帶著一股不能化解的恨意。

仇恨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消弭的情緒,它會在心底慢慢地發酵,然後一點點地吞噬掉一個人的良知,吞噬掉他原本的模樣。由僮變成了當初他最恨的那種人,魚婦變成了又一個瑤女,阿魚忍痛揮刀殺妻,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從開始到現在,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制止這場悲劇的機會,但我的逃避、無恤的淡漠、由僮的執念、魚婦的天真、阿魚的不察,讓它最終以這樣慘烈的姿態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已經發生的事實,誰都無力改變,現在我只希望當年的一段舊怨能在今晚終結。

可這個夜晚為何這樣長,這樣難熬……

我輕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四兒害怕安靜,可我卻害怕閉上眼睛。我怕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瑤女,看到由僮,看到魚婦。但這一刻,我卻只看到了一個孤單的身影負手站在黑漆漆的窗口。

他在做什麽?他說的那些會碰觸我心中底線的秘密究竟是什麽?

等雨停了,等天亮了,他會來找我嗎?如果有些事情他真的不願意說,我也許可以不聽……

天啊,我在做什麽?我在想念他嗎?我已經開始替他開脫了嗎?!

我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顆心怦怦狂跳,一下急過一下。

不,不行,如果這一次不能讓他對我坦白,那我們之間的秘密只會越來越多,我心裏對他的疑惑也會越積越多。如果我們想要牽著手一路走下去,我就必須了解全部的他——不論好的還是壞的。我的逃避只會把他推得更遠。我應該堅信自己最初的想法,堅信那個沒有隱藏、沒有秘密的趙無恤也值得我去愛、去守護。

我掀開被子下了床,我要去找無恤,我不能再躲在這裏!

夏天的雨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待我穿戴整齊打開房門時,驟雨早已停歇。東方的天空已經褪去了沉重的黑色,露出了淡淡的迷人的灰紫色。院子裏依舊潮濕,當我的腳踩上那些浸滿水分的青草時,就會聽到咯吱咯吱的水聲。如果沒有院子中央那兩具被蒲席包裹的屍體,我想我可以說,這是一個美麗的清晨。

於安依舊穿著昨晚的那件白色長袍,他背對著我蹲在地上,正努力用一根粗麻繩把包裹著屍體的蒲席捆好。

“於安。”我走到他身後輕喚了一聲。

“你醒了?”於安放下手中的麻繩站了起來。

“嗯,其他人呢?阿魚他……”我看著於安,欲言又止。

“無恤在主屋裏,阿首剛睡下。”於安看了我一眼,轉身又在屍體前蹲了下去,“阿魚他昨晚砍斷了自己的左手,我和無恤都沒能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