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章 風雨如晦

在我以為自己即將失去他的那一刻,所有的迷惘與怨恨、所有當初逼自己離開他的理由都變得不再重要。當我發現他藏在發冠裏的白發,一顆心便再也硬不起來了。不管孰對孰錯,不管是誰負了誰,起碼這一回,我想和他生死與共。

半月過後,秦國大地吹起了我最熟悉的西風,渭水邊的蘆葦叢褪去了今夏最後一點兒殘綠,開出了一蓬蓬如雪的蘆花。我們沿著渭水一路騎行,在離雍都五十多裏地的時候,遇上了一群拖家帶口,背著衣被、炊具的庶民。

“阿婆,你們從哪裏來啊?”我翻身下馬拉住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老婦人看了一眼我身後騎在馬背上的趙無恤,顫巍巍地把年幼的孫子往懷裏摟了摟。

“阿婆,我們不是戎人,我們是從晉國來的,想去雍城見個朋友。你知道去雍城的路怎麽走嗎?”我從身後的包袱裏取了一塊肉幹遞給婦人懷裏的小兒。

“你們還是快回去吧,雍城要打仗了!”老婦人一聽我要去雍城就拼命地擺手,“城門今天早上就關了,你們進不去的。”

“謝謝你,阿婆!”我點頭謝過,翻身上馬。

“城門都關了,不知道阿蓼他們幾個是不是已經進城了。”燭櫝對無恤道。

“他們三日前應該就到了,既然現在還能在這裏看到出逃的庶民,說明巴蜀兩國的軍隊還沒有到。”無恤回道。

“那我們還等什麽?趕緊走吧!”伯嬴打馬走到我們身前。

“嗯,走吧!”

天色漸暗,四人飛騎到了城下,城門已關。無恤打馬欲上前叫門,我連忙下馬攔住了他:“讓我來吧,你帶著劍,守城的士兵容易起疑心。”

“那你小心點兒,這是伍封隨信一塊兒送來的信物,他們若是要憑證,你就把這個交給他們。”無恤從懷中掏出半塊玉璧放到我手上。

我把玉璧放入袖中,快步走到城下。

“城下何人?”城門上的弓箭手見我走近了,齊刷刷把箭頭都對準了我。

“晉國趙氏使者,求見伍將軍!”我高聲回道。

“走到亮處來!”有士兵大喝了一聲。

我慢慢走到有火光的地方,把玉璧高高舉在手上:“我這裏有伍將軍的信物,城樓上若有將軍府的人,一看便知!”

“貴女?!快!快把吊籃放下去,是將軍府上的貴女!”城樓上有人大喊了一聲。

吊籃很快就被放了下來,我坐在籃子裏被人拉上了城樓。一個穿著甲胄的武士不等我自己爬出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拽出了籃子:“貴女,我就知道你沒死。”

站在我面前的是許久未見的豫狄,一道暗紅色的傷疤從耳朵到嘴角貫穿了他消瘦的左臉,我往後退了一步,不動聲色地拂開了他的手,沉聲道:“軍士,我不是什麽貴女,我是晉國趙氏派來的使者。這是伍將軍的信物,請務必轉交給將軍,盡快放我的朋友進城。”

“貴女?”豫狄愣了一下,收起了先前激動的神色,轉頭對身後的一個小兵道:“趕緊把玉璧送給將軍!”說完又沖著我道:“將軍今天遇襲受了傷,現在就住在對面的木樓上,應該很快就能傳訊過來。”

“將軍受傷了?誰傷了他?”我心中一緊,不假思索地問出了口。

“是太子留在城裏的刺客,功夫很高。幸虧將軍及時發現,才保住了性命。”豫狄說完一臉探究地看著我。

我木木地走到城墻一側,望著腳下熟悉的街道、屋舍,心緒卻飄到了十一歲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盛夏,雍城出奇地熱,府裏的池水都幹得見了底,一到午後,樹上成群的知了就沒完沒了地叫個不停,吵得人頭昏腦漲。彼時,我被夫子關在書房裏習字,忽聽門外有人說將軍從邊關回來了,就扔下筆,顧不上穿鞋一路狂奔去了他的院子。

一推開門,我像往常一樣朝我等待了許久的人飛撲而去。但那一次,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頂。他的身上被戎人刺了一個血窟窿,蒼白的嘴唇,帶血的繃帶,我頓時就被嚇哭了。他輕按著我的頭想要安慰我,我卻翻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從白日一直哭到了晚上。那一天,十一歲的我第一次驚恐萬分地意識到,原來像天神一樣的他,也會受傷,也可能會死……

“神啊,求你不要讓將軍受傷,不要讓他死,一切的苦難都讓我來受……”那是一個孩子跪在星空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我全身僵硬地轉過身,伍封披著一件墨色的長袍站在我身後,內裏月白色的儒服被褪到了腰際,赤裸的胸膛用繃帶來來回回纏了好幾圈,腰側有兩處傷口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血。

我見此情形,像是被人當胸狠狠捶了一拳,心一抽一抽地痛,喉嚨卻緊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