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九章 秦道未明

木槿,是阿娘生前最愛的花。每次路過別人家的庭院,若有兩三朵花開到了墻外,她就會抱著我在那兒站上一會兒,癡癡地望著。鄭衛之人將木槿喚作『舜華』,它那一瞬間的華美,像極了母親的愛戀。

我們從黃池回到新絳,一到趙府就聽聞伯魯的一名侍妾剛給他生了一個兒子,趙鞅一高興立馬賞了那侍妾三十金,又另加了紗絹十匹。

“這可是世子第一個孩子啊!”眾人此刻都圍著伯魯和孩子,我和無恤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分享著伯魯初為人父的喜悅。

“這孩子長得和世子真像!”我看著伯魯懷中胖乎乎的小臉,興奮地對無恤說道。

無恤淡淡一笑:“只可惜孩子母親的出身太低,若是他日荀姬生下嫡子,這孩子就可憐了。”

“你小時候也受了很多苦吧?”

“你在同情我?”無恤低頭瞥了我一眼,笑道,“我可比這孩子可憐多了,他的生母好歹是個大夫家的女兒,我的生母卻是充作奴隸的戰俘。若不是兄長照拂,卿父恐怕都不記得有我這麽一個兒子。”

他笑得坦然,我卻越發覺得他可憐。其實,趙無恤能力卓絕,若是生在趙伯魯的位置上,將來定有一番作為。只可惜他出身低微,就算如今得到了趙鞅的賞識,趙家的人依舊只當他是個普通的劍士,就像此刻悶悶不樂的荀姬,她就從未正眼看過自己這個小叔子。

“來來來,這是無恤叔父,這是阿拾姑姑。”伯魯抱著粉雕玉琢的嬰兒朝我們走來,“你們兩個,可有賀禮要送我大兒啊?”

“自然是有的!”無恤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漆盒交給伯魯身旁的侍妾,然後低頭對嬰兒柔聲道:“叔父可沒有你父親這般闊綽,只有早年在東海之濱得到的一顆明珠,送你將來鑲在冠上戴。”

圓臉的侍妾笑眯眯地打開漆盒,眾人探頭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顆鳥蛋大小的明珠啊,紅雲兒,你這禮一送,我該怎麽辦啊……

伯魯見我面有難色,笑著把嬰兒放到了我手上:“阿拾姑姑的禮啊,咱們二十年後再問她要。”

我手足無措地抱著手上軟綿綿的嬰兒,一時間全身僵硬,生怕不小心就會傷到他。

“你想給大兒討什麽禮啊?”無恤笑問。

“等我大兒行了冠禮,就娶了阿拾姑姑的女兒,到時候定要羨慕死天下男兒!哈哈哈……”伯魯說完一個人樂開了。

無恤把孩子從我手中抱了起來交還給伯魯,一字一頓道:“她的女兒如何能嫁你的兒子?兄長當真糊塗了。”

他這話一出,我和伯魯皆是一愣,旋即伯魯一拍腦袋,連連向無恤賠罪:“那就問阿拾姑姑要個妹妹,到明夷叔父家娶個女兒,也一樣漂亮。”

我明白過來後,轉頭狠狠地瞪了一眼趙無恤,然後摸著嬰兒柔嫩的胎發輕聲道:“回頭阿拾姑姑給你繡套繈褓做賀禮可好?”

話音剛落,小嬰兒居然露出光溜溜的牙床笑了。

“這麽小就認得哪個是美人啦?好色之徒啊!”伯魯大笑著把孩子交給身旁的侍妾,然後拉了無恤,小聲道,“你跟我來,有事情與你商量。”

我見狀也忙起身告辭,獨自回了城外趙鞅賜我的那個小院。

雖然拜師之禮後,史墨在太史府裏給我新開了一間院落,但住在別人府裏終歸沒有澮水邊獨門獨戶來得安靜自在。因此,從黃池回來後的半個多月時間裏,我白天就待在太史府跟著史墨、尹臯學習陰陽八卦、五行、占星之術,吃了晚食就騎馬出城回自己的院子裏睡,日子過得倒也平靜舒坦。

時間轉眼已到夏末,澮水邊的野荷開了一茬又一茬。夜裏的河風已有稍許涼意,但白日裏大日頭曬著依舊暑氣逼人。這一日黃昏,陰雲密布,一場大雨澆滅了地上的熱氣,我索性把院門、房門大開,自己拿了一張香蒲席坐在屋檐下乘涼。

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裏,趙府送來的兩個小婢子把無恤種的那兩株木槿花照顧得很好。這會兒,翠綠色的枝條上三三兩兩地開了好幾朵花。白紫相間的花朵沾了滴滴雨水,嬌慵地垂著頭,似羞赧的少女飲了夕陽釀的酒,醉得嫵媚。

木槿,是阿娘生前最愛的花。每次路過別人家的庭院,若有兩三朵花開到了墻外,她就會抱著我在那兒站上一會兒,癡癡地望著。鄭衛之人將木槿喚作“舜華”,它那一瞬間的華美,像極了母親的愛戀。朝開夕謝,花朵再美卻只開一日。

往常我出門時,木槿花已經開了;晚上若回來遲了,它便已經謝了。好好的兩株嬌花,卻無端叫我平添了許多感傷。

可這兩日因為天氣炎熱,我一直留在院中,才發現原來木槿雖花期只有一日,但日日能開新花。每一日清晨,它都在用自己最美的姿態迎接新一日的朝陽。我忽然覺得在這細弱的花枝下隱藏著的這份堅定和執著,才是阿娘真正愛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