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第2/3頁)

正出神間,忽而聽到相思問:“大人,你真的不過寒衣節嗎?”

江懷越動作一頓,沒有擡頭回答。

相思往四周望了望,又從懷中謹慎地取出了兩件疊得精巧的寒衣,呈送到他面前。

“大人。”她虔誠地望著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您家中還有什麽人在世,也不知道您需要幾件寒衣……但想來總不可能一位過世的親人都沒有吧?”

江懷越怔怔地看著她手中的寒衣,眼眸深處漸漸浮起涼意。

漫山遍野的火光沖天,鮮血染紅了江河峽谷,懸崖間的杜鵑花跌碎成泥。他與眾多被俘虜的孩童一起,被胡亂捆綁著押送到了軍營,在昏暗發臭的營帳內,一個又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同伴被擡進去又擡出來,慘叫聲歇斯底裏令人心顫,許許多多尚未成年的孩子被施以最殘忍的刑罰,而他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

鉆心的疼痛,強壓的悲憤,無盡的恥辱,帶著血的刀尖晃出刺目的白光,留下的是終生難以抹去難以遮掩的傷痕,以及無法挽回的傷殘。

他至今還記得被綁在那張堅硬的木床上的感覺。

驚懼、恐慌、絕望。

他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又不知道,以後,漫長的以後,自己到底會怎樣度過余生。

耳畔響徹同伴們尖利痛苦的哭喊,他的眼淚流過冰涼的臉頰。

他以為自己不會哭,阿媽在死前,用沾滿鮮血的手撫過他的眉間,聲音顫抖著道:“逃,要逃,活下去,不要被,漢人抓住……”

大姐在拼著命將他推出失火的房屋時,竭力喊著:“快跑啊!阿楨!不要回頭!”

她們用命換來的是他終能帶著小妹逃出生天。可是當他抓著小妹的手,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奔逃在橫跨兩山間古藤橋時,小妹卻失足滑落,他奮力撲出只抓住了她的手,最終力竭,只能眼睜睜看著驚哭不止的小妹墜進怒浪洶湧的黔江……

年僅六歲的她在墜入怒卷滔天的濁浪前,甚至還哭著喊:“救救我呀……小哥!”

隨後,小小的身影跌落萬丈深淵,只有一霎,便徹底被濁浪吞噬。

……

長達數天的屠殺,焚燒,洗劫,繞山穿嶺的黔江盡染鮮紅,浮屍上千。

“死的人,太多了……”

他望著相思手中的兩件寒衣,眼神蒼涼,不由自主地啞聲道。

相思一震,她從未打聽過他的身世,原本以為他只是因為家貧而被送進宮中,可是如今看到江懷越那種負重卻又隱忍壓抑的目光,即便只是那樣一句,她都能感覺到事實或許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他艱難地站起身,望著渺茫江水,像是在想著什麽,又像是完全處於混沌狀態,什麽都沒有想。

相思愕然,片刻之後慢慢起身來到他身後,低聲道:“是我令你想到了不好的過去嗎?我……原本只是想盡一份心……”

江懷越沒有回答,相思看著他的背影,心頭酸澀,眼內發熱。

“大人。”

她攥著那兩件薄薄的寒衣,自背後環抱住江懷越。

淚水漫盈而落。

水面波湧,風起寒涼,拂亂兩人衣衫。

他深深呼吸了幾下,微微側過臉,聲音猶帶喑啞:“我又沒說什麽,你為什麽要哭?”

她還是抱著他,將臉埋在他背上,傷懷道:“我,能感覺到你的心事。”

他沉默許久,低著眼睫道:“不要哭,相思。”

她卻更難過。

江懷越又用冰涼的手握著她的手腕,盡力用平靜的聲音道:“在我的家鄉,沒有燒寒衣的習俗。”他頓了頓,似乎還在調整情緒,又過了片刻,才低聲道,“然而,是你帶來了寒衣,我覺得,他們……能收到。”

他轉過身,攥著她清瘦的手腕,回到了之前祭奠相思父母的那裏,面朝著不遠處的茫茫河流,用家鄉的行禮方式叩拜三次,沉重且緩慢。

水上灰雲低沉,霧靄濛濛,遠處有不知名的江鳥淒啞啼鳴,一聲高一聲低,縈回幽寂。

荒野間,江懷越與相思點燃了那兩件寒衣。

閃耀著五彩的寒衣在熊熊火光間慢慢消融,終至成為灰燼。

清淚又自相思眸中滑落。

他側過身注視著她,隨後擡手為她拭去了淚水。他的眼裏有水霧隱隱,卻還勉強笑了笑,以很輕微的聲音道:“多謝你,相思。”

“我……”她含著淚還未及說出什麽,他已攬著她的後項,用微涼的唇吻了過來。

流淚的滋味,微鹹,苦澀。

心被絲絲密密的情愫纏緊再纏緊,卻又燃燒著無盡的火。

鋪天蓋地,漫山遍野,燎紅了天際。

*

隔著河流的那一端,樹林森森,鳥雀驚飛。

篷車停在了陰影處,馥君撩起簾子的手不住顫抖,她的臉色煞白如紙。

鉆心的痛楚與席卷的憤怒撕扯著她的全身,幾乎讓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