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光輝歲月(第3/10頁)

所以她無限懷念她曾經的工作,那個時候,從早到晚,自己都以一種非常完美的姿態,參與著各式各樣的故事。她從未像那幾年一樣,覺得人生是件值得為之興奮的事情。

她在那間附近幾家銀行職員經常出沒的快餐店裏,看見了陳浩南。起初,她只是略微驚訝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因為她沒料到自己還能如此準確地認出一個一周之前的客戶,並且毫無障礙地想起他的名字來。他也看到了她,眼睛一亮:“你是……銀行的小姐。”接著他非常自然地拿起面前橘黃色的餐盤,光明磊落地離開自己的位子,坐到了她的對面。她愣了一下,頓時覺得自己也應該光明磊落一些,綻開一個普普通通的笑容,沒必要在乎店裏是不是坐著一些正在往他們這邊看的同事。

他實在是個長相普通的男人,後來,很後來,谷棋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大記得起他的樣子。

“谷小姐,你名字取得真好。你父母一定挺有文化的。”她當然知道,他這麽說,其實是等著她允許他直呼她的名字。

“叫我谷棋就行了。”她從手邊油膩膩的餐巾紙盒裏抽出來一張,猶豫了一下,放在了對面,他的餐盤裏面。像是逃避他那句直視著她眼睛的“謝謝”,又輕巧地給自己抽了另一張,“你不是龍城人吧?聽你口音不大像。”

他來自一個鄰近的北方省份,他家鄉的小城的名字是谷棋從未聽說過的。

“不過我是在龍城上的大學。”看著她難以置信的表情,他說,“真的,龍城重型機械學院很有名啊。當年我差點就考不上了。還是當學生的時候好,你說對不對?那時候趕上暑假,兜裏揣著兩百塊錢也敢去峨眉山,現在倒是全中國都跑遍了,那麽多城市,只去過酒店,機場,火車站,然後就是工廠的車間,機器出故障的時候才不管你是不是在放假。”

“我沒念過大學。”她趁他端起杯子喝茶的時候,淡淡地說,“我中專畢業了以後,就一直在工作了,快十二年了呢。”

“看不出——”他有些驚愕,“你看上去,就像大學剛畢業沒多久。”

“可是不管怎麽說。”她沒理會,“你也走了好多地方。我哪裏都沒去過。”

“工作性質不一樣啊,銀行畢竟安穩些,多適合你們女人。”

“我之前並沒有在銀行。”她放下了筷子,似乎說出這句話,需要下一點決心,“我過去是尋呼小姐,做了很多年。”這是第一次,她和一個初次聊天的陌生人提起這個。

他坐在她對面,看著她在午後明晃晃的陽光下面,對他微笑。北方九月的陽光就是這樣愣頭愣腦的。不知為何,這個女人的笑容明明是輕描淡寫,可是似乎能感覺到,她笑的時候,胸口那裏用了很重的力量。她當然不像是一個大學剛畢業沒多久的女孩子,他撒謊。肯定是她坐的位置導致的,不然就是她和窗口形成的角度——她不美麗,不嬌嫩,仔細看左臉頰上還有一小片依稀的色斑,但她臉龐周圍,尤其是鼻尖那裏似乎有種微妙的晶瑩,好像她正呼吸著的不是空氣,是光。

那是1998年,龍城人大都不太知道電腦。或者說,谷棋生活裏的人,都不大知道。她第一次踩到機房暗紅色的地毯,模糊地想起的居然是表姐的婚禮。一排又一排的電腦屏幕上,閃爍著綠色的字跡,站在門口那個位置死死地盯住看,若是眼睛花了,恍惚覺得一排排的屏幕連成了一片,綠色的字樣此起彼伏的,覺得自己來到了暗夜的湖泊。那些女孩子們嬉笑著,熟稔地從每個人的機位前面站起來,穿梭著,再坐下,不小心眼光瞟到門口的她身上,頓時就不苟言笑了起來。她們都穿著深藍色的套裝,現在想來是拙劣的面料,但是當時,還沒滿十八歲的谷棋恨不能倒退三步,把自己藏起來。

坦白地講,後來,她也總是在實習生到來的第一天,故意讓她們看到自己不苟言笑的表情。是炫耀吧,有一點,但是更重要的,她想要她們看見時間的痕跡,想要她們羞澀的眼睛見識一點與儀式有關的東西。就是要讓菜鳥懂得,在機房裏,即使是說笑,也是有儀式的。

她們的聲音被訓練成一種千篇一律的婉轉,可是她喜歡。“您好,183號為您服務,請您講話。”她也清楚那可能有點做作,但是她覺得這樣說話的自己很美。有一回,她碰到了父親想要呼他的一個老同學,她忍著笑,聽完了父親的留言,直到“謝謝,再見”,父親都沒聽出來那是她。晚餐桌上她告訴了父親,父親驚呼道:“他們幹嗎要讓人捏著嗓子,像只鳥那樣講話!陰陽怪氣的。”她只是笑。她覺得她終於做到了一件事情:就是讓自己看上去不再像自己。尋呼台的183號小姐,比“谷棋”或“谷琪”或“琪琪”都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