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光輝歲月(第2/10頁)

“谷琪”是父母取的名字。“谷棋”是她十幾歲的時候自己改的。那時正好趕上需要辦身份證的年齡,她和父母頑強地抗爭了一周,他們終於把她有效證件上的名字換成了“谷棋”。母親總是抱怨:“那麽怪,誰會拿那個字做人的名字?”想起當時的執著,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十五歲半的小女孩,堅定地認為“琪”這個字一望而知就是屬於那些穿梭於她日常生活裏,熱鬧聒噪的女孩子們;可是“圍棋”的“棋”是高尚的,黑白兩色,靜默不語,聽說還代表著一種她不能理解的智慧。更重要的是,那智慧很典雅。所以她相信,“谷琪”變成了“谷棋”之後,人生必將跟著改變。

三個星期前,她遇見陳浩南。起初她沒在意他究竟長什麽樣子。她只是接過他的身份證,然後習慣性地注視著面前的表格,在“中國銀行境內居民因私購匯單”這個千篇一律的開場白下面,看見了三個工整的字“陳浩南”。她想她應該是盯著這個名字遲疑了一下,搞不好還不由自主地笑了,接著她聽見了他的聲音:“我原本叫陳浩。後來上中學的時候,看了《古惑仔》,就自己改成了陳浩南。”

不過是個無聊並且話癆的客戶而已。但是,她還是擡起頭,看了一下他的眼睛。

那天下班的時候,她獨自站在公車站。傍晚,龍城不像一些更大的城市那麽喧囂和焦躁。黃昏寧靜地站在她身後,陪她一起等待著那輛遙遠的公車。她突然想到了她終於成為了“谷棋”的那天,她填好了“谷棋”的中考報名表,放學回家的路上,也遇見了這樣的黃昏。十幾年過去了,黃昏一點都沒蒼老。十五歲的嶄新的谷棋走過了她從小長大的街道。冷飲店的老板娘懶洋洋地靠在自家冰櫃上,一只拖鞋在台階下面翻轉了過來,她用肥碩的右腳搔著左腿的小腿肚;賣水果的小販把三輪車支在一攤臟水上面,那攤臟水還在若無其事地繼續蔓延著;遠處,煎餅店的香味來勢洶洶,不客氣地籠罩在臟水的氣息上面,這樣的黃昏是蒼蠅們的狂歡節。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是,谷棋依舊篤定地相信著,一切,終究會和以往不同的。

她低下頭去,發短信給志強,問他晚上想吃什麽。在心裏,暗暗地對那個十五歲的自己,憂傷地笑笑。她後來才發現,遇見陳浩南那天開始,她變得喜歡回憶過去了。

“我到底要填中文還是填英文?”這個問題谷棋每天都要回答無數次。

“都要填的。您的姓名這裏,這邊寫中文,這邊寫英文——其實就是拼音了。”谷棋今天心情不錯,因此語調格外溫和。

“可是收款人那邊的地址是新西蘭,本來就全是英文,又沒有中文。”

“啊,收款人那邊的地址您只寫英文的就行了,只是您這邊的姓名和地址必須要中英文都寫上。”

“真是不公平。”客戶一邊填,一邊表達著憤怒,“憑什麽他們老外就只要寫他們自己的話就可以,我們中國人就還得去學他們的話。”

谷棋微微一笑,客戶得到了鼓勵:“小姐,你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她仍是微微一笑,不點頭,也不搖頭。她有經驗,要是她這個時候開口和他勉為其難地聊下去,說不定接下來——果然,這個民族自尊心剛剛受挫的客戶突然問道:“小姐您怎麽稱呼?”然後看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哦,谷小姐。”這時候兩個結伴去吃午飯的同事回來了,正好替換她。谷棋站起身離開的時候,沒看到身後那兩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女孩子交換了一個略帶著笑意的眼神。那眼神的質地,屬於所有的“谷琪”們。她們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不如她們年輕,沒有她們時髦,並且一看就是個主婦的谷棋,卻總是遇到這樣熱心搭訕的男客戶。谷棋自己覺得,可能是因為她總是微笑,不大會給人甩冷臉的緣故。至於那些旁人嘴裏難聽的“緣故”,不聽也罷,猜都猜得到。她不在乎。她來這裏工作快要五年了,因為學歷低,一直沒機會升職,每年她會做兩個新來的大學生的“師傅”,帶著他們在銀庫裏點鈔票直到手指發黑,然後看著他們在第二年變成和自己同級的同事,或者是更高一級的客戶經理。

不過她永遠出現在營業大廳裏,很多來換外匯的客戶都記得她,他們中有一些人,即使搬了家,也還是寧願走些遠路來她這裏,填單,把美金、歐元、澳幣……寄給在遠方讀書的孩子們。她是個讓很多人覺得安心的存在,她自己也知道這個。五年下來,倒是也有些客戶再也不出現了,因為他們的孩子畢業了。每張購匯單上都有故事,可是所有購匯單上的故事都大同小異。私人購匯裏面,半數以上都與一個漂洋過海的野孩子,以及他們在家鄉的癡心父母有關;企業購匯就更是無聊,來來去去就是那點連“情節”都談不上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