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圓寂(第2/8頁)

辦完母親的喪事,哥哥走了。搬到了一個據說是死了老公,帶著一個孩子的女裁縫家裏。哥哥臨走之前說,母親把這兩間胡同裏的小小的平房留給了袁季。哥哥還說,要袁季放心,沒有人會來跟他搶這兩間房子的。他要袁季自己當心,然後就走了。每個月會回來那麽一兩次,替袁季打掃一下房間,搬一點蜂窩煤,或者修好一些壞掉的東西什麽的。只是,他沒有給袁季留下過一分錢。每一次,臨走的時候,都是說一句注意安全什麽的。從沒有問過袁季吃什麽,喝什麽,怎麽生活。似乎真的把袁季當成了神仙。袁季也從來不跟哥哥提任何要求,不跟他要錢,不說自己是需要人照顧的,每一次見著哥哥,笑笑,哥哥要走的時候,還忘不了跟哥哥說一句,路上慢點。似乎自己把自己當成了神仙。他們兄弟之間恪守著這個默契,誰都不提的事情,就是不存在的。似乎哥哥是這麽看待這個問題的:袁季既然活著,那麽他就是可以自己活著的,就讓他像株植物那樣自生自滅地活著沒什麽不好。

有一些事情,當然是哥哥不知道的。比如,在他離開的第三天早上,袁季自己像個沉重的不倒翁那樣從床上栽了下來,然後他一點一點地挪動到了對面的鄰居家門前,在這艱難的挪動中艱難地掌握著平衡。跟著俯下頭去,用腦袋敲了門,他說:“陳奶奶,我餓。”

袁季是在那一天開始乞討的。每一天早上,胡同裏的鄰居在上班的時候,順便把他和他的小椅子一起搬到街口,傍晚下班回家的時候再搬回來。袁季自己就在喧鬧的街口度過一個漫長的白天。多年以後,他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從陰暗、狹窄的胡同裏的小屋,一下子到這寬闊的馬路邊上,真有點不適應。總覺得長長的馬路明晃晃的,像條反射著無數陽光的河,刺眼得很。袁季於是總低著頭,整天整天地低著頭,不去看所有印在他身上的目光。有人把硬幣或者是一張毛票丟在他面前的鐵盒子裏的時候,他才擡一下頭,跟人家說:“謝謝。”他覺得除了謝謝自己似乎還應該說點什麽別的,可是終究什麽都沒說出口。若是在他擡頭說謝謝的時候,人家已經走了,他倒是會松一口氣,例行公事一般,對著遠去的背影用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一句謝謝,然後,就有一點落寞,他總還是希望人家能聽見他的道謝的。他雖然是乞丐,可是他的感激也是真心的。

結束了第一天的工作,袁季覺得,脖子很疼。夕陽已經降臨了,晃眼的長長的街道有了溫暖的顏色,以及表情。袁季的小椅子就在如水的余暉上面漂著。袁季想,回到家裏以後,母親一定可以幫他揉一揉這個因為整天低著頭,所以僵硬得要死的脖子。但是他一瞬間想起了什麽,於是就嘲笑自己,豬腦子,什麽都記不住。來帶他回家的鄰居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遠遠的,街道的盡頭處。袁季對自己微笑了一下,短短的三天裏,十六歲的袁季覺得自己好像蒼老了很多年。

回到家裏的時候,袁季又一次用他的頭敲了鄰居的門,他愉快地用應該是自己左腿的那個肉團撥弄著鐵盒子,弄出了叮叮當當的聲響,他說:“陳奶奶,這是我交給你的夥食費。”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熙熙攘攘的街口看熟了,也不再覺得晃眼,反倒有了家的味道。袁季跟大家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胡同裏的鄰居們總是自然而然地像搬一袋面粉一樣把袁季和他的小椅子搬到街口,傍晚再搬回來。總是有鄰居會給袁季做飯或者洗衣服。後來居委會的人也來了,帶來了好多看著讓人眼花的表格,說這些表格都是用來幫他的。他們問袁季:“你會不會寫字?”袁季有點難為情,因為他覺得他應該是會寫的,那些字的面孔他都記熟了,可是他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會寫。居委會的人笑了,說:“不要緊,我們替你填。”不知不覺地,有一天袁季突然發現,他活下來了。他習慣了像狗和貓那樣直接用嘴吃盤子裏的飯,習慣了用自己身體的力量在地上挪動著前進,他沒有四肢的軀幹變得像條蛇那麽靈活。他甚至可以自己穿衣服——他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厚薄不同的套頭衫,鄰居的孩子們都很喜歡看袁季給他們表演穿衣服:袁季就像一只不倒翁那樣彎下身子,用嘴和連著肩膀的殘肢把衣服罩在腦袋上,然後身子非常奇妙地扭著,扭著,衣服就穿上了。孩子們總會在袁季黝黑老成的臉龐從圓領裏露出來的時候一起開心地鼓掌歡呼,袁季也會在這清澈幹凈的歡呼聲中露出滿足的笑容。

在自己行乞的第五個年頭,袁季第一次見到普雲。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陽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