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圓寂

在北方,有一個古老的城市,名字叫做龍城。可以說,很多很多年前,中國歷史上最絢麗,最浪漫,最張揚的一個朝代的傳奇就從這個城市開始。但是如今,絕大多數的龍城人都不知道這回事了。他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關心,比方說,房價為什麽會像一個青春期男孩子的身高那樣不可思議地瘋漲;比方說,他們手裏的股票到底該不該拋;比方說,看著龍城寬闊的馬路上越來越多的奔馳或者是寶馬,埋怨地問老天爺為什麽他們也非常辛苦地工作了卻不能得到如此豐盛的回報。總而言之,很多東西都比他們的城市年輕的時候更重要。

當然,當然,總有一些人是例外的。比方說,袁季。袁季用不著操心大多數人關心的大多數問題。因為袁季是一個乞丐,他什麽都沒有,所以不用擔心失去任何東西——也不能這麽說吧,袁季還是真心地期盼著市面能繁榮一些的,若是蕭條下去了,對他的收入也有影響。想到這兒的時候袁季就會自我調侃地微笑一下,真是不得了,卑微如自己,也不得不關心……國民經濟的走向。袁季並不知道自己算是一個幽默的人,他認為他只不過是對生活有自己的那麽一套,而已。

袁季算得上是資深乞丐,已經入行二十多年了。人們對於乞丐,往往有一句充滿蔑視的評價:“自己有手有腳的,幹什麽不好。伸著手跟人討,要臉不要臉?”但是這句話對於袁季來說是沒有用的,因為他還真的是沒有手,沒有腳,連胳膊和腿都沒有。他的肩膀下面本來應該長胳膊的地方長著兩團小小的肉球,身體下面本來應該連接著大腿的地方長著另外兩團小小的肉球。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是怎麽發生的,除了上蒼。總之,它就是發生在袁季身上了。他的身長也就是一個四歲的孩子的高度,因為那只是正常人的一半。他乞討的時候坐在一把小小的椅子裏,可是外人看上去,他像是被塞進這把兒童座椅裏面似的。這把小椅子有扶手,這對扶手卡著他,真正地幫助他保持了平衡。用外人的眼睛看過去,他長著一個蒼老的黝黑的臉龐,以及一個幼兒的身體。這麽多年了,袁季對每個從他眼前經過的人注視他的眼光,早已司空見慣。那些眼神,驚愕的、同情的、憐憫的、厭惡的……若是想要精確統計出來大家第一眼看見袁季時的眼光的種類,說不定還用得上排列組合的公式。因為,很多人的眼神,雲集了很多種不同的情緒。沒有辦法,袁季對自己苦笑,真的沒手沒腳的時候,只好不要臉了。

他只記得很多很多年前,有那麽一個小姑娘,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驚訝甚至是無限驚喜地問他:“你是變形金剛嗎?”他肯定地對面前這個笑靨如花的小人兒說:“我是。”準確地說,那是十九年前的一個秋天,那天正好是袁季出來乞討五周年。時間,對他而言,是一樣難以記憶的東西。他總是說不清自己究竟多大,本來嘛,歲數這個東西,年年變,誰記得住。反正他倒是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自己的出生年份來,因為每年去街道居委會領救濟金的時候,都會在表格上看見這個年份。真那麽想知道自己幾歲的話,算一下減法就好了。減法袁季還是會算的,事實上,袁季雖然沒有上過一天學,但是母親活著的時候,用哥哥的課本,教他念過書。母親自己也並沒有上過多少學,但她教得無與倫比地認真。他們似乎是慢吞吞地在不知不覺間念完了小學五年級的課本。然後,母親就死了。

袁季小的時候,並不很清楚自己的殘疾。他只記得,自己的嬰兒期似乎特別長。當他已經擁有十分清晰的記憶的時候,卻還是整日坐在一輛褪色的嬰兒車裏,在自己家門口曬太陽。凝視著自己肩膀以及大腿根部的四個小小的肉團,他覺得它們非常親切。母親告訴過他,他的手和腳就在這四個肉團裏面,到了一定時間,自己就會長出來的。他的手腳確實是比別的孩子長得慢一點,但是總有一天會長出來。小時候的袁季絲毫不懷疑自己的四肢會在某一個清晨像發芽的植物那樣從自己的身體裏破土而出,因為他知道非常英勇的三太子哪吒就是從一個肉球裏面出來的。只不過,當他回憶起母親當初那種毋庸置疑的眼神和語氣的時候,他覺得母親如果不是演技太好,就是真的也和自己一樣相信這個。

母親臨死的時候,沒力氣再說話,慢慢地,無限留戀地撫摸著他肩膀下面的兩個肉團。那時候他十六歲,他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他知道母親是在告訴他,總有一天他的手腳會長出來的。就算是母親要去了,從此沒有人來陪著他一起等待,他也不能忘記,終究是會長出來的。母親閉上眼睛的時候,手指還停留在他右肩膀下面的那個肉團上。那個時候他不覺得母親已經死了,因為她的手指還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