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圓寂(第4/8頁)

鏡通法師笑了:“這世上,誰不臟?”

簡簡單單,醍醐灌頂的六個字,把什麽問題都解決了。然後徒弟們搬著小椅子,把袁季一路擡到了他們的寺廟門口。袁季看到了,原來這裏就是很多龍城人嘴裏的普雲寺。

普雲寺的門口,綠樹成蔭。

從那以後,袁季就整日端坐在普雲寺門口的綠蔭下面了。每天,他都對每個進出寺廟的和尚說一句:“阿彌陀佛。”不知不覺間,當有人往他的鐵盒子裏放錢的時候,他就不再說“謝謝”,而改成說“阿彌陀佛”。袁季覺得,這兩句話,都一樣。

很多年後,《龍城晚報》上刊登過一篇文章,講的就是普雲寺門口的“殘疾丐幫”。說是普雲寺門口的一道固定風景,幾個天天在普雲寺門口乞討的殘疾人。但是這篇文章沒有提到,袁季是這個殘疾丐幫的第一人。當然,當然,這是後話。

最初來到普雲寺門口乞討的袁季,是寂寞的。終日只是一個人,聞著廟裏飄出的香火的味道,那也是一種寂寞的氣味。在這寂寥中,他開始想念普雲。他怕自己再也見不到普雲了。不過他轉念一想,普雲既然說過,她的家就在普雲巷,那麽就是在普雲寺附近了。所以說,她現在離他其實非常近;所以說,他一定會碰到她的。這個念頭讓袁季安心。有了這個念頭之後,他就開始了無比漫長的等待。歲月一點也不難熬。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無論等多久,他相信,她總是會出現的。不管是一周之後,還是一年之後,還是三年五年之後,對於袁季來說,根本就沒有差別。

可是袁季沒有等到普雲,他等來了自己的哥哥。

哥哥到來的那一天,普雲寺不知有場什麽法事。一天一地誦經的聲音,然後,哥哥就來了,踩著一地斑駁的樹影。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哥哥了,自從哥哥知道左鄰右舍都在默契地照顧著袁季以後,他就越來越少在胡同裏露面,直到蹤跡全無。哥哥站定在袁季面前,蹲下,很久都沒說話。袁季也沒說話,他本來就是不善言辭的人。

後來,哥哥終於開了口,說:“回頭,我給你的小椅子裝上四個輪子。這樣人家送你來這裏方便一點。”

袁季笑了,說:“好。”

然後他們回到了袁季的小屋,哥哥環顧著越來越破舊的四壁,問:“你知道不知道,這個胡同要拆了。”

袁季聽說過這麽一回事。大家說這個胡同拆掉之後,原來的全體街坊就要搬到一棟離市中心遠些的樓房裏。按道理,袁季也可以分到一套兩居室,五十幾平方米。他們會照顧袁季,把他安排在一樓。

袁季點頭:“聽說了。大家都要住樓房,可是就是遠一點。”

哥哥說:“她懷孕了。”看著袁季迷惑的臉,補充了一句:“你嫂子。”

袁季說:“噢。”

哥哥說:“她原本已經有一個孩子了,現在再添上這個,我們那裏也不夠住了。你沒去過我們那兒,我們是住在裁縫鋪上面,就那麽一小間。現在,現在既然分了房子,我,我就是來跟你商量的,咱們還是住到一塊兒去,反正新房子有兩間,你一個人也用不著。我們從此也能照顧你,你願不願意呢?”

袁季說:“行。”

哥哥愣住了。他沒想到,原先認為很困難的一件事情居然這麽容易就解決了。半晌,他結結巴巴地說:“居委會現在每個月能給你多少錢?夠用嗎?”

“不太夠。”袁季有點不好意思,“夠用的話,也不用上街去要了。”

哥哥說:“反正跟我們住,你不用再去要飯。”

袁季搖頭:“不,還是照舊。你們只要每天把我送到普雲寺門口就行,晚上再接我回來。”

哥哥說:“算了吧。你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進進出出地要飯,你讓人家怎麽看我。”

袁季說:“那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去住新房子。我去住你們的那個裁縫鋪。反正我只能算半個人,用不了多大的地方。不過住到裁縫鋪去就沒有這些街坊了。你們必須得給我做飯,洗衣服,送我去普雲寺。怎麽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哥哥說:“我知道,我對不住你。”

袁季說:“沒有。你也不容易。”

就這樣,袁季的小椅子下面多了四個輪子。椅子的扶手上也系上了繩子。他的小椅子被改裝成了一個雪橇。這是這麽多年來,哥哥為袁季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袁季住到裁縫鋪的閣樓上去了。搬過去的第一晚,一只大老鼠帶著四五只小老鼠排著縱隊從屋子的一個墻角走到另一個墻角去。跟袁季擦肩而過的時候袁季想:“咱們現在是街坊了。”

其實袁季並不在乎自己住在什麽地方。他自己也說不好從什麽時候開始,普雲寺門口的樹蔭才是他真正的家。雖然那裏沒有屋頂,沒有墻,沒有可以開關的門。可是那裏讓袁季安心。那裏集結著袁季跟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系:他的營生,他的朋友,他的恩人,他認識的可以跟他閑聊解悶的人,他熟悉的氣味,還有他的牽掛,統統聚集在普雲寺門口那一小塊樹蔭的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