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宇宙

其實我還有一個哥哥。

九個字,我已深思熟慮了一輩子,才造出這個句子。“其實”說明這是個秘密;“還有”表示一個曖昧的存在;“哥哥”就是哥哥,一個親人的稱呼,但是放在這裏,就又了八卦的氣息。從童年開始,我就在想,若有一天,我有機會向人吐露這個秘密的時候,我該怎樣用最簡潔、最精準,以及最煞有介事的方式表達。最終我認為上面那個句子是最好的。可是我終究沒有機會說出來。

不對,我也說過兩次。第一次是在青春期的時候告訴我最好的女朋友,我深呼吸,再深呼吸,戰戰兢兢地說出這讓我心裏重重發顫的九個字。但是由於緊張,好好的句子被我斷得亂七八糟:其實我,還,有,一,個哥哥。我的朋友笑得前仰後合:“什麽意思,到底他是你爸的私生子,還是你媽紅杏出墻的結晶?”這種庸俗的聯想讓我頓時喪失了描述一切事實的興趣。

第二次,我說給了啟哲,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會變成我的未婚夫。我頭疼欲裂,覺得身體懸浮在床的上方,眼角不知為何殘存著一滴眼淚,思維也變得軟綿綿水波蕩漾。我說:“其實我,還有一個哥哥。我可以介紹你認識他。他會來,等我睡著了他一定會來。”啟哲一點一滴地撫摸著我的臉,他溫柔但是強硬地說:“臻臻,你醉了。”

(1)

那個名叫尼采的瘋老頭說的,當我凝望無底深淵時,無底深淵也在回望我。其實我和我哥哥之間,大抵也是那麽回事兒。他不願意我向任何人提及他,他甚至放過狠話說,若是我帶著任何一個我熟悉的人來看他,他就立刻消失,從此再也不讓我找到他。他總是放這種幼稚的狠話,我也只好配合他,裝作被他的狠話威脅到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演技越來越逼真。沒有辦法的,男人都是孩子,這是在我十四歲那年,媽媽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的真理。

通常是晚上,哥哥會來我這裏。我的房子位於我們這個北方城市的正中央,二十一樓上的小公寓。很簡單,但是一個人住也夠用了。當啟哲留下過夜的時候,哥哥就不會來。用不著我打電話告訴他今天不方便,也用不著他發信息來問我可不可以過來——我們之間有種絕對不會出錯的默契,根本不需要通訊手段那類無聊的東西。我的冰箱裏永遠凍著幾瓶燕京純生,我的茶幾上永遠會有一包拆了封的紅色萬寶路——這些都不是啟哲的嗜好。有時候等哥哥來了,我還會跑樓下去那幾家開門到淩晨兩點的小吃店買點心和下酒菜。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我在盼著他。

他坐在我客廳角落的地板上,背對著我。走廊上僅剩的燈光正好從側面打過來,把他的後背變成清晰的陰影。他捏癟了空的啤酒罐,淡淡地說:“今天你們那裏又死了個病人。我路過的時候看見了。”

我回答:“是。”

“不是你給治死的?”他壞笑。他總認為自己這種低級的玩笑是幽默。

猶豫了片刻,我終於跟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哪天跟我回家去見見爸媽?你躲起來,偷偷看一眼就好。”

他像是被啤酒嗆了,笑著說:“他們是你的爸媽,和我有什麽關系?”

“不能這麽說。”我自己都知道自己語氣軟弱。我本來想說“其實他們很想念你”,但那不是事實,我的父母快要把他忘記了,只是在非常特殊的時候才會偶爾提到他。比方說,我媽媽在牌桌上跟別人閑聊,牌搭子說起自己的兒媳婦流產了,我媽媽會說:“哎呀真是作孽,那可要受罪了——我當年在懷臻臻之前懷過一個兒子的,懷到快四個月掉了——那次差點要了我的命。”——在這樣的場合,哥哥才會被想起來。

我曾經問過哥哥,到底是什麽原因才讓他沒能來到這個世界上,他輕蔑地說:“因為我不稀罕,所以不想來。”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了,是啟哲。啟哲說:“你睡著了對不對?響了這麽多聲才接電話。”他笑了,“我在樓下,這就上來了。”

放下電話的時候,哥哥已經走了。

(2)

哥哥總是在夜深的時候才會來找我。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大概是幼兒園的時候。那時候哥哥和我一樣,是個小孩子。有小孩子矮小的身材和稚嫩的嗓音。由於是出現在夜裏的關系,我沒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我都忘記他有沒有自我介紹了,總之,從我有記憶起我就知道他是誰,我就是知道。他每次都會坐在我的小房間的窗台上,我從小床上正好能望到他頑皮的晃晃悠悠的腿。於是我就從被子裏爬出來,熱情地邀請他分享我藏在床下的零食,還有小人書。他話不多,很多時候都是他聽我嘰嘰喳喳地聒噪不停,我跟他討論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到底包括多少種東西——我已經學會從一數到一百了,孫悟空會變成花,會變成樹,會變成豬八戒,會變成牛魔王——可是我怎麽覺得這樣數下來,好像數到一百也數不完的。我困惑地看著暗夜中哥哥的輪廓:“到底一百更大,還是七十二更大呢?”他托起腮幫子,他和我一樣,覺得這個問題真的是很傷人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