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請你保佑我(第4/16頁)

我立刻對他肝膽相照了,我說:“我過四歲生日的時候,你一定要來吃蛋糕。”

他說:“我就不去了,我很忙。不過你記住,我有禮物給你。”

然後他推著自行車走到夕陽裏面去了,半路上轉過身來跟我揮手,揮了很多次,很多次。夕陽裏面是他的輪廓,是他清晰地揮手的樣子。可是大人們都興奮地說,那天有日食。

後來我收到了上帝給我的生日禮物,我的弟弟。

4

我的弟弟不是人,是一只玩具小熊。二十年來,他是我最親的弟弟。我發誓要盡我全部的力量來保護他,因為我和他之間,血濃於水。雖然他的身體裏沒有血,只有棉花——但是這只是細節,可以忽略。

當然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夠理解這件事。小的時候他們管這叫孩子氣,長大了以後他們也不知道這叫什麽了。二十一歲那年,我的弟弟已經很陳舊了,身上很多地方的毛都已經脫掉。一只耳朵已經被縫過很多次,並且依然搖搖欲墜。但是在我心裏,他仍舊是那個四歲那年嬌嫩欲滴的弟弟。我當時的男朋友跟我開玩笑說:“如果你不做晚飯的話我就蘸著蛋黃醬吃掉你的這只小熊。”於是我勃然變色。我惡狠狠地告訴他:“你敢碰他一下我就殺掉你。”

接下來發生的,當然是一場戰爭。其實我能夠理解他,因為一只玩具熊受到性命的威脅,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當然是難以接受的。最後他很冷靜地對我說:“你是一個冷血動物。”

我無辜的弟弟呆呆地坐在小床上,他不能理解因為他而起的這場糾紛。我把小小的他抱起來,貼在臉上。弟弟,有你冷血的姐姐在,你什麽都不用怕。

冷血動物。從小到大,不只一個人這麽說我。有那麽一段時間,我是真的以為他們都是對的。

因為我很少被什麽東西感動。年齡越大,可以感動我的東西就越來越少。我自己也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了什麽地方。也不是單純的感動吧,我不知道該怎麽概括。你也許沒法想象,在十四歲以前,我並不認為我真正見過一個“美女”。我身邊當然出現過漂亮的女孩子或者女人,但是當別人說起什麽人是個“美女”的時候,我最直接的反應往往是略帶嘲諷地微微一笑。因為“美女”這個詞,首先讓我想起來的是兩個非常美麗的詞匯,“沉魚落雁”還有“閉月羞花”。我想人世間一定真實存在著這樣的風景,一定存在著那樣的女子,就像是從兩個極盡誇張的形容詞裏面走下來。但是這樣的奇跡,一定不可能是那麽容易就能碰到的。所以,美女,這樣一個詞語,為什麽要亂用?

我當然是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可是,這又是奇跡惹的禍。我總是在等待奇跡,等待生活裏出現一個可以和文字的幻覺吻合的場景,一件事情,或者一個人。只有奇跡才能讓我激動,才能讓我毫不吝惜地對這個世界發生深刻的情感。一個人在跟集體相處的過程中,總會碰到一些大家心照不宣地發泄共同的感情的時刻。比方說,電影院裏大家對著一部濫情片子淌眼淚;畢業典禮上每個人都忘情地擁抱每個人就好像他們真的要生離死別。諸如此類的時候,我總是缺席的。我在角落裏看著眼前上演的這些如假包換的悲歡離合,非常地惶恐,我恨我自己為什麽不能參加這悲歡離合的演出,我恨我自己為什麽無動於衷,我恨我自己為什麽是個冷血動物。

冷血的同時,我越來越吝嗇。有非常非常多的詞匯,我都不願意使用。比如“刻骨銘心”,比如“撕心裂肺”,比如“海枯石爛”,比如“堅如磐石”,當然還有“沉魚落雁”和“閉月羞花”。我像個守財奴那樣在心裏小心翼翼地存放著無數的詞匯,寧願它們爛在那裏生黴,也固執地不肯使用。所以在十幾歲的少年時代,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然會寫作——讓我這樣的人去寫作就像讓葛朗台去血拼一樣荒唐。

我想,這個世界上怕是沒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把詞匯當成瓷器,當成金銀財寶那樣來珍惜的。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寧夏。

5

到今天我也依然覺得,寧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故事裏的人物。這多麽符合我自從有記憶以來就對奇跡的那種不屈不撓的期盼。可是寧夏和我不同,她從頭到尾對她生活的世界都毫不懷疑。她自然是驕傲的,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卓越。她不用像我一樣,那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者說可憐兮兮地衡量自己為眼前的世界付出的感情究竟是否值得。不用像我一樣,如同一個卑微的守財奴,一心一意地認為只有奇跡發生的時候我才可以毫不吝惜地揮霍所有的感覺、感情,乃至激動。這些總是困擾我的問題卻從來不能困擾寧夏,所以,在很多時候,面對著寧夏,我無數次地清晰地聽見兩個世界的鏈條準確無誤地契合的聲音。寧夏揮金如土地浪費自己的激情跟柔軟,這樣的揮霍跟“瀟灑”這個詞重疊得準確無誤,就像小時候臨字帖那樣天衣無縫地重合。所以,寧夏也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