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請你保佑我(第3/16頁)

只可惜,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努力以及如何奮鬥,我甚至不知道這究竟能不能算是一個目標。我活了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我就像是一個蹩腳的考古學家,一絲不苟,或者狼狽不堪地鑒定每一個奇跡的真偽,鑒定真實的世界和文字的幻象之間那道讓人抓狂的、微弱的分界線。當我在這種無望的鑒別中間心力交瘁的時候,我不由得暗暗地嘆氣,覺得人生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3

我是在幼兒園裏看見上帝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他。

那間幼兒園非常讓人失望。那裏的老師成天訓斥我們,好像我們是一群牲口。那裏的孩子們似乎非常不在乎自己被當成了牲口,嬉笑、打鬧、爭執等都還在沒完沒了的呵斥聲中照常進行。再加上他們還要發給我們一種難吃到恐怖的橘子醬面包,並且強迫我們吃得幹幹凈凈。那一天午後,我非常沮喪地坐在小板凳上失望地想:為什麽在這裏沒有奇跡?我已經非常努力地去跟著大家唱歌、折紙,努力地做一個好孩子,能做的我似乎都做了,可是奇跡依然沒有降臨。

然後我就聽見了一聲尖厲的刺耳的哭喊。再然後就是一群小朋友此起彼伏的驚呼。

我們班的一個小女孩從滑梯上摔了下來,血流了一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麽多的血,活生生地流出來。我周圍的小朋友們的臉上呈現出整齊劃一的恐懼。周圍的空氣突然間變得黏稠,傳遞著活靈活現的驚慌。那個女孩子一直在哭,她的那些血讓我在一瞬間失去了感覺和反應的能力。

我怕。但是就是在這巨大的恐怖中,我驚慌失措地發現了一件事,我眼前的這一切,居然也是個奇跡。因為這個瞬間裏,這間幼兒園裏所有令人無法忍受的東西都已經悄然退場,粗暴的老師,麻木的小朋友,以及慘無人道的橘子醬面包都不存在了。恐懼這個東西,就這樣幹幹凈凈地出現在我眼前,從文字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幻覺裏走下來,帶著新鮮的、一點都沒有被這個世界汙染過的氣息,赤裸裸地跟我面對面。

原來奇跡並不只是令人愉悅的,原來奇跡並不只是令人激動欣喜讓人拼了命也想要握在手心裏的,原來奇跡也可以以這樣難看的形式存在。我無條件信任的東西第一次在我眼前呈現出來醜陋的一面,我不知道原來奇跡也可以傷害我。可是當時我太小了,我表達不出來所有這一切,我只是努力忍受著小腿肚子微微的震顫,然後對自己說:我討厭這個幼兒園。

上帝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眼前的。他是個中年人,高大有力,穿著一件很舊很舊的粗花呢外套,推著一輛滿大街都看得到的自行車。他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把我抱起來,放在他自行車的橫梁上。然後他非常瀟灑地跨到自行車上,我們揚長而去。

我的小腦袋正好可以碰到他的下巴。他溫熱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他說:“好孩子,你為什麽這麽討厭這個我創造出來的世界呢?”這個問題對當時的我來說有些過於深奧,所以我只好真誠地、抱歉地看著他,一籌莫展。

“我承認。”上帝有些沮喪地說,“這個世界有很多糟糕的地方。每一年,我都會碰到一些像你一樣無論如何都不喜歡它的人。孩子,你知道,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欣賞,或者說理解我的作品,你明白嗎?”

我安靜地搖搖頭,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

他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很溫暖,不像我熟知的、成年人臉上常見的那種微笑。他說:“我給了你一對很好看的大眼睛。”

我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於是我說:“謝謝。”

接著他說:“我也沒有辦法,孩子。因為只有我才能創造一個世界,可是你不能。你沒有辦法選擇,你只能待在我的作品裏面。”

我說:“是因為你是個大人,可我只是一個小孩兒嗎?”

他說:“不是,就算你變成了大人,也做不到這件事情。”

我說:“那我該怎麽辦?”

他說:“這沒什麽,等你長大以後,你就習慣這件事情了。你會覺得這件事情就像天是藍色的、太陽是紅色的一樣自然。”

我搖頭:“太陽不是紅色的。太陽是白色的。”

他點點頭:“那好吧。”

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問他:“太陽到了晚上就變成月亮了,你說是不是呀?”

他再一次溫暖地笑了,他對我說:“是的。”

在送我回幼兒園的路上,上帝給我買了一支四角錢的奶油雪糕。我很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接受,我跟他說我媽媽從來都不準我吃雪糕,因為她說雪糕很臟。然後上帝就非常誠懇地說:“不要緊,回頭我去懲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