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請你保佑我(第2/16頁)

我的媽媽總是教我背唐詩,天氣好的時候的詩,刮風下雨時候的詩,友人離別時候的詩,甚至是帶著我去兒童公園蕩秋千的時候,背古人寫的關於美女蕩秋千的詩。我的爸爸總是喜歡用一些非常精練甚至是精彩的句子為我總結人生,比方說,我三歲那年,他就告訴我:“這個世界上的大人都是壞人,可是小孩都是好人。但是再壞的大人也要生小孩,再壞的大人生出來的小孩也是好人。所以這個世界不會全部都被壞人占領的。”他們倆吵架的時候更是精彩,總是使用一長串一長串的、排山倒海氣勢逼人的排比句。因此,我一直都篤定地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對仗工整。我以為萬事萬物都有精致的平仄在裏面。任何一種生活的場景,任何一種人世間的感情都是押著韻的。在我還根本就沒有完整地確立起來“我”這個觀念的時候,我已經被他們拋到了文字的世界制造的幻覺裏。或者說,拋到了文字制造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幻覺裏。

文字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彌天大謊,這是我非常非常慘痛的切身經驗。

你不會想象得到,這個虛假的、由文字創造出來的世界,是怎樣蠻橫地影響了我的生活。對我的父母來說,這個世界或多或少,都是他們自己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自主的選擇;可是對我,這個世界跟我的靈魂盤根錯節地糾纏著,我把它當成了堅如磐石的真實。當我真正發現了它是個騙局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沒錯,我是在二十一歲那年真正明白這件事情的。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已經來不及糾正所有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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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尋求的東西很簡單,只不過是奇跡而已。

所謂奇跡,就是指庸常到不能再庸常的生活裏,一些非常奇妙的瞬間。在那樣的瞬間裏,我們生活的世界跟文字裏的世界產生了一刹那的無比優美的重合。在這樣的瞬間到來的時候,我能清楚地聽見這兩個世界“哢嚓”一聲,像兩個金屬的齒輪,準確無誤地鏈接上了。

比如說,我三歲那年,某一天中午,當時家裏請來帶我的阿姨像平時一樣給我圍上吃飯用的小圍嘴,但是突然間,我在阿姨的眼睛裏看見了兩個小小的、淡淡的自己。我於是非常驚喜,甚至可以說煽情地跟她說:“阿姨的眼睛裏有寶寶。”我想這個阿姨注意到了我的語氣裏那種微妙的變化,因為這種孩子的煽情在很多情況下都會感動一個大人,於是阿姨非常配合地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並且專注地說:“寶寶的眼睛裏也有阿姨。”那一瞬間我幼小的身體裏感受到了一種非常莊嚴的東西。用我現在的話來說,那是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之間感情的交流,以及互相的信任。但是當時,我只是模糊地知道,這個時候我不是那個平時跟阿姨耍賴或者哭鬧的我,阿姨也不再是平時那個威脅我說要把我的惡行告訴我爸爸的阿姨。我們兩個人在這簡短的對話裏,不約而同地化腐朽為神奇。三歲的孩子不知道什麽叫感動,她只知道這種東西在生活裏其實非常稀少。

是的,非常稀少。但是她篤定地相信這才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小的時候她有的是耐心來等待這種奇跡的降臨。稍微大一點的時候,她慢慢懂得了在空氣中嗅出奇跡的味道。

五歲那年,爸爸把我放在自行車的橫梁上,我們一起從一個斜坡上飛速地滑行下來。爸爸故意不捏閘,任由自行車沒頭沒腦地沖到面前的院子裏。我開心地尖叫著,然後我看見,那個院子裏面開滿了槐花,我和爸爸是在滿地落著的槐花上邊飛翔。那個時候自行車變成了一個飽滿的彈弓,而它剛剛發射出去的那顆石子,就是我的心臟。奇跡來了,又來了。我又一次地活在了化學實驗室的真空裏面。沒有日常生活的煩瑣,沒有所有那些我厭倦的東西,只有奇跡,只有幹幹凈凈的激動、狂喜,還有滿地落花,還有滿院子默契的靜謐。這種奇跡原本只存活於文字所創造出來的幻境裏,但是它終究還是會在我的眼前出現的。我才五歲,但是我已經非常清楚地知道了,這就是我要的東西。除了這樣的奇跡,我什麽都不想要。

於是,自然而然地,我就天真地,並且無恥地認為,我自己也是一個奇跡。

雖然我並不漂亮,雖然小時候大家都認為我是個神童,但是我上學以後就沒人再這麽認為了。雖然我長大的經歷,跟中國城市裏的絕大多數同齡人一樣沒有任何的出奇之處,雖然我的身上並沒有發生過任何蕩氣回腸的故事,可是我就是知道,我終有一天會變成一個文字的意境。我終有一天會變成我所癡迷的那種瞬間的一部分,然後,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瑰麗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