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的叢林(第4/25頁)

“要是有一天我能去突尼斯參加拉力賽,一定有成堆的美女追我,到時候我沒工夫跟你聊天的話你也一定要理解。”這家夥最大的本事就是用莊重的表情把死人說活。

“要去突尼斯的話為什麽學法語?”

“小姐,因為突尼斯是說法語的,謝謝。我聽說過你們學畫畫的都是些文盲,百聞——”他停頓了一下,“果然不如一見。”

我在電話裏給姐姐重復我們諸如此類的對話,姐姐總是笑到岔氣。姐姐說:“你要是能喜歡上他就好了,他真可愛。”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姐姐變了,以前姐姐喜歡完美的東西,現在,二十五歲的她喜歡幹凈的。

所以,我決定不告訴姐姐,羅辛笑起來的時候有點像譚斐。

認識譚斐的那一年,我是十四歲,正是自以為什麽都懂的時候。當然自以為懂得愛情——朱麗葉遭遇羅密歐的時候不也是十四歲嗎?所以我總是在晚上悄悄拿出那些男孩子寫給我的紙條,自豪地閱讀,不經意間回頭看看熟睡的姐姐。昏暗之中她依舊瘦弱,睡覺時甚至養成了皺眉的習慣。我笑笑,嘆口氣,同情地想著她已經大二了卻還沒有人追。我忘了姐姐也曾經這樣在燈光下回過頭來看我,卻是一臉溫柔,沒有一點點的居高臨下。

二十歲的姐姐現在是爸爸大學裏英語系的學生,跟十六歲的時候相比,好像沒有太多的變化,混雜在英語系那些鮮艷明亮聲勢奪人的女孩子裏,我懷疑是否有男孩會看到她。偶爾我會幻想有一個特帥特溫柔的男孩就是不喜歡眾美女而來追善良的姐姐。事先聲明我討厭這樣的故事,極其討厭。只不過姐姐另當別論。可是奇跡意料之中地沒有發生,姐姐不去約會,不買化妝品,不用為了如何拒絕自己不喜歡的男孩而傷腦筋,唯一的樂趣就是去絹姨的暗房。絹姨搬走後,我們常常去她那裏玩,看她新拍的照片,聽她講旅途中或離奇或繾綣的艷遇。二十七歲的絹姨似乎更加美麗,迷戀她的男人從十六歲到六十歲不等。她很開心,很忙,周末回我們家的時候還是記不得幫媽媽洗碗。

譚斐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跟爸爸一起從學校來到家裏的。爸爸其實早就告訴我們星期六晚上會有客人——爸爸在中文系發現的最有前途的學生——我的老爸熱衷這套舊式文人的把戲。只是這一次有一點意外,我沒有想到這個“最有前途的學生”居然這麽英俊。他站在幾年前絹姨站過的位置,在相同的燈光下明亮地微笑,沒有系格子襯衣領口的扣子。那一瞬間我聽見空氣裏回蕩著一種倒帶般“沙沙”的聲音,我想那就是歷史重演的聲音吧。又是一個站在客廳裏對我微笑的人。

飯桌上我出奇地乖,傾聽著他們的對話,捕捉著這個客人的聲音。偶爾借著夾菜的機會擡一下頭,正好撞得到他漆黑而燙人的眼睛。於是我開始頻頻去夾那盤離我最遠的菜,這樣我的頭可以名正言順地擡得久一點。他突然微笑了,他的眼睛就像是很深很黑的湖,而那個微笑就是丟進湖裏的石塊,蕩起糅著燈光的斑駁,我幾乎聽得見水花濺起來。他把那盤離我最遠的菜放到我的面前:“你很喜歡吃這個,對不對?”那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媽媽說:“安琪,你不謝謝哥哥?”然後她說:“譚斐你知道,我這道菜是看著張愛玲的小說學做的。”爸爸笑道:“她喜歡在家裏折騰這些東西。”譚斐說:“林教授說,師母還喜歡寫小說。”媽媽笑了:“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倒是還成天想著當作家,現在,老了。”媽媽嘆口氣,她有本事在跟人聊天的時候把一口氣嘆得又自然又舒服。

我忘了說一件事:自從絹姨搬走之後,媽媽業余的時間開始試著寫小說。爸爸很高興地對我們說那是媽媽年輕時候的夢想。我想是絹姨的事情讓媽媽發現爸爸偶爾也需要一個奔跑中的女人吧。於是媽媽就以自己的方式開始奔跑,速度掌握得恰到好處。

“我吃飽了。”姐姐說。然後有點匆忙地站起來,還碰掉了一雙筷子。“魚還沒上來呢。”爸爸說。“我飽了。”姐姐臉一紅。媽媽笑:“我們家北琪還跟小時候一樣,認生。譚斐你一定要嘗嘗我的糖醋魚。你是南方人對吧?”“對。”他點頭,“湖南,鳳凰城。”“譚斐是沈從文先生的老鄉。”爸爸端起杯子。“那好。”媽媽又笑,“人傑地靈哦。”

湖南,鳳凰城。我在心裏重復著,多美的名字。

門鈴就在這時候“叮咚”一響。門開了,絹姨就在這樣一個突兀而又常常是女主角登場的時刻出現在我們面前。“有客人呀?”絹姨有一點驚訝。譚斐站起來,他說:“你好。”絹姨笑了:“你是姐夫的學生吧。”他點頭,他說:“對,你好。”他說了兩次你好,這並不奇怪,百分之九十的男人第一次見到她都會有一點不知所措;可是我還是緊緊地咬住了筷子頭。媽媽端著糖醋魚走了進來,她特意用了一個淡綠色的美麗的盤子。“絹,別站著,過來吃飯。”媽媽看著譚斐,“她很會挑時候,每次我做魚她就會回來。”絹姨撥一下耳朵邊一綹鬈發,瞟了一眼譚斐,微笑:“第六感。”他沒有回答,我想他在注視絹姨修長而精致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