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的叢林(第2/25頁)

我清楚地記得那種震撼,盡管我才九歲。那個叫克萊因的外國人,他把那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拍成了一個寂靜而遼闊的墳場。絹姨美麗地嘆著氣:“你們看,多性感。”姐姐惶恐地擡起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絹姨的用詞。這時候我們都聽見廚房裏媽媽的聲音:“三個小朋友,吃飯了——”

那天晚上睡覺時,姐姐問:“安琪,你想變成絹姨那樣的女人嗎?”我不情願地點頭,姐姐說,“我也想。”我不知道姐姐臉上算是什麽表情。後來她就開始像做代數題一樣認真地畫畫了——從三年前開始我們倆每周都去一個老師的畫室裏學畫,這是爸爸的意思,但姐姐從來都沒有這麽投入過,那些石膏像就像情人一樣點亮了她的眼睛——她開始努力,就像她努力地要考第一名那樣努力地變成絹姨那樣的女人,姐姐從小就是一個相信“愚公移山”這類故事的孩子。當老師接過我們的作業時總會說:“安琪,你應該像北琪一樣努力。”可是我看得出來:老師看姐姐的畫時,是在看一張作業;看我的畫時,眼睛會突然清澈一下。不過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姐姐。媽媽告訴過我們人不可以欺騙人,但媽媽也說過,有時候隱瞞不算欺騙。

媽媽是個醫生,也是個冰雪聰明的女人。雖然她永遠也記不住黃瓜多少錢一斤,記不住我和姐姐的生日到底誰的是八月十號,誰的是十月八號;但是她永遠微笑著出現在全家人面前,用她看上去敏感而蒼白的手指不動聲色地撫摸著空氣中的裂痕,說話的語氣永遠溫柔安靜,讓人以為一切都理所當然。我相信能做媽媽的病人,也是種幸運。我常常在飯桌上看著媽媽和絹姨,覺得她倆很像,可是媽媽不像絹姨那樣令人眩惑。

絹姨是媽媽的另一個孩子,背著沉重的相機回家時連手也不洗就貪婪地沖到媽媽正在擺的紅紅綠綠的餐桌旁。爸爸於是就笑:“你還不如安琪。”她也笑:“我累了嘛。都跑了一天了。”她頭發散亂著,笑容好看得要命。她永遠需要新奇的風景,也許這就是她的照片永遠不能像那幅《紐約》一樣打動人的原因。可是她給人留下的那種“追尋”的印象,就像一群突然飛過藍天的鴿子,生動而美好地撞擊人的視覺。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她的大學老師才會像擁抱一個假期那樣擁抱她吧。可惜那個男人並沒陶醉到忘乎所以,他還清楚“假期”在生活中應有的比例。

我似乎說過,絹姨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理想,在我們這個貧乏的北方城市裏綻放著。又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絹姨的個人攝影展也要開幕了。在我們全家的記憶中,那種幸福的忙碌再也沒重演過。全家人幫她選照片,給照片起名字,媽媽的同事甚至病人和爸爸帶的研究生也被發動了起來。最興奮的人,當然是姐姐。深夜裏我看著她在台燈下,常常對著絹姨的新作發呆。黑白的、彩色的,在午夜的燈光下凝固著。其實最動人的,不是它們,是十六歲的姐姐的眼睛。姐姐考上了一所最棒的高中,她依然辛苦地讓台燈亮到午夜或者淩晨,可是這台燈證明的早已不再是當初為了拿到第一名而拼搏的榮耀,姐姐已經變成一個為了勉強維持中等水平而努力的學生。他們說高中很難念,也許是的。經常是在淩晨兩點,我迷迷糊糊地醒來,台燈依舊疲憊而衰老地支撐著這個小屋的夜晚,我幾乎聽得見台燈咳嗽的聲音。姐姐瘦了,飯桌上更加沉默甚至僵硬。好多個夜晚我看見她咬著嘴唇把一張張試卷和老師不再給她高分的素描撕得粉碎,我害怕地縮在被子裏,聽著紙張碎裂的聲音,下意識地分辨著姐姐正在撕的是試卷還是素描紙,還有姐姐也許夾雜著哽咽的喘息。那個時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個男孩來愛姐姐,她會不會好一些?

絹姨的攝影展代替了我假想中的男孩。除了我,沒有誰見過姐姐不美麗的臉和凝視絹姨的照片的眼睛搭配起來是一個怎樣的瞬間,還有周圍艱難的燈光。那時候我真心實意地祈禱絹姨的影展能夠成功,為了姐姐。

我做不到像姐姐一樣,我無法百分之百地仰慕絹姨的作品。當我用十九歲的眼睛來打量它們時,看見了一個又一個“優美的滄桑”“精致的頹廢”“美好的悲哀”“尊嚴的貧窮”——這類的偏正短語我相信還有很多。你說世界上沒有尊嚴的貧窮?那你一定沒去過西藏。要拍廢墟時,絹姨的眼睛就會變成月光,看似溫柔地籠罩其實遠隔萬裏;要拍傷疤時,絹姨的眼睛就變成手術刀刀鋒上的那一抹寒光,看似淩厲其實小心翼翼地切去一切不堪入目的部分。它們很美,我承認,可它們沒有《紐約》裏的那種勇氣。但是十六歲的姐姐,她崇拜一切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