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的叢林(第3/25頁)

現在我回想起絹姨開影展的那年冬天,覺得自己的童年,就是在那個季節結束的。

傍晚,媽媽接我從學校回家的時候,我們發現家門居然開著。走進客廳,發現絹姨的房間的門也半開著。從我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墻上那幅《紐約》,還有爸爸和絹姨。絹姨的臉埋在爸爸的肩頭,爸爸的胳膊緊得有些粗暴地摟著她的腰。媽媽從後面捂住我的嘴,她的手上還帶著戶外的寒氣。媽媽在我的耳朵邊說:“寶貝,爸爸和絹姨都是出過國的,這在西方只是一種禮節。”媽媽的聲音裏有一種很奇怪的清澈。她已經很久沒叫過我寶貝了。

後來我常常想,還好那個時候,姐姐還沒有放學。我不知道後來發生過什麽,只知道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地安靜,生活不動聲色地繼續著。絹姨的影展意料之中地成功了。影展開幕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絹姨濃妝的樣子,展廳的燈光恰如其分地鋪墊著她周圍的陰影,我不知道是她還是她的照片征服了我們這個寒冷和荒涼的城市。她穿著深藍色的唐裝上衣和鐵銹紅的大裙子,她真的很美。我從來都不能否認這個。影展後不久的一天早上,絹姨在早餐桌上對我們說:“安琪,北琪,絹姨要搬出去了。”

“為什麽?”姐姐重重地把碗砸在桌上,一聲鈍響。

“北琪,絹姨有工作。”媽媽把果醬放在桌上,安靜地說。

“在家裏就不能工作了嗎?我不想讓你走!”姐姐盯著絹姨,“安琪也不想讓你走!對不對,安琪?”姐姐熱切地轉過了臉。

我低下頭的一瞬間,知道媽媽看了我一眼。然後我擡起頭,說:“可是絹姨一直都嫌咱們家離暗房太遠了呀……”我笑著,如果媽媽沒有看我那一眼,我也許不會在一秒鐘之內想到這個絕妙的理由。

爸爸笑了:“北琪,你看,安琪比你小六歲呢。”

姐姐扔下筷子,拎起書包,委屈地沖了出去,重重的摔門聲讓我打了個冷戰。媽媽笑笑:“別理她,吃飯。安琪,把牛奶喝完,不可以剩下。”

我喝著牛奶,努力地吞咽著。早上特有的那種像是兌過水的陽光映在玻璃杯的邊緣,我聽見爸爸喝粥的聲音。一切如常,只有我,我成了媽媽的同謀。在一個飄滿牛奶、果醬、煎蛋和稀粥香氣的早上,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同謀——科學家管這叫“納什均衡”。只有姐姐,落入一個不動聲色的圈套。她的委屈和憤怒都尷尬地赤裸著,就像一只不斷撞擊著玻璃窗的飛蛾,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飛不進去。姐姐是無辜的,只有姐姐一個人是無辜的。我不怪媽媽把我拉了進來,我知道她愛爸爸,她疊我們的衣服時永遠不會像疊爸爸的襯衣一樣認真;可是沒有人能代替我忍受那種蛻變的滋味。

晚上姐姐哭了。她做作業的時候突然扔下了筆,然後我就聽見她像是來自體內很深的地方的嗚咽。我沖下床緊緊地抱住她的後背,她背上的兩塊骨頭一下一下地刺痛著我。“姐姐。”我叫她。“安琪,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幫我把她留下?你討厭她嗎安琪?”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只好緊緊地抱她,緊得我自己都覺得累。姐姐的眼淚溫潤地打在我的手背上。我不怪媽媽,如果姐姐沒有伸出指尖,輕輕地把她的淚珠從我的手上抹掉;可是她這樣做了,她的手指真涼。

絹姨搬走了。媽媽幫她料理一切可以想到的事情,好像她要走得很遠,其實不過是幾條街的距離。絹姨走的那天,我跑到她住過的小屋裏。墻上還掛著幾張照片,真好,《紐約》還在。原來我留戀那張《紐約》勝過留戀絹姨。我還是不怪媽媽,我想明白了,因為我也想讓她走。

現在網上和一些時尚雜志裏似乎有一種潮流,就是一些年齡其實不大的人們爭著為“成長”下定義,爭著追悼其實還沒遠去的青春。“成長”就像一面旗幟,莊嚴地覆蓋著“青春”的遺體。當十九歲的我瀏覽這些精致的墓志銘時,突然惡俗地問自己:我知道什麽是“成長”嗎?對於我來說,第一次成長是九年前的事兒了。

二 譚斐

爸爸和絹姨的情節只是花邊,我的故事裏的愛情從這一節登場。

九月的星期天很暖和。我每周的今天都會帶著一身的油彩味去上法語課。從畫室裏出來的時候我會厭惡地閉一下眼睛,心裏想的是:太陽真好。我的同學們有的在睡覺,有的去談戀愛,用功的出去寫生——比起寫生,我更喜歡坐在空空的畫室的地板上,翻閱一本又一本的畫冊。指尖和銅版紙接觸時有一種華麗得近似於奢侈的觸覺。我喜歡夏加爾,喜歡凡·高,喜歡德拉克洛瓦,喜歡拉圖爾;不喜歡莫奈,不喜歡拉斐爾,討厭畢加索,痛恨康定斯基。姐姐的電話有時會在這個時候打來,問我的畫、我的法語、我的男朋友。我沒有男朋友,在這個城市裏我只有一個可以聊天的朋友。不是美術系裏那些自以為自己是有權利用下半身說話的藝術家的男孩,是我法語班裏的同學。他叫羅辛,喜歡說“他媽的”,最大的夢想是當賽車手,然後有一天死在賽場上,把自己變成燒掉自己賽車的火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