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35(第2/3頁)

三人圍著剛洗完澡穿著睡衣坐在餐桌邊的妙子,繼續談論這件事。

“腿是從什麽地方切斷的呢?”幸子問。

“從這裏切斷的……”妙子說著從餐桌下抽出腿來,在睡衣上邊用手掌模仿切斷大腿的動作給他們看,又急急忙忙在那裏做了一個祓除不祥的動作。

“你看醫生做手術了?”

“看了一下。”

“做手術時你在場嗎?”

“我在手術室隔壁的房間裏等著……中間是玻璃窗,看得見做手術。”

“就算看得見,你怎麽看得下去呢?”

“我本來不想看,可是有些害怕,不知不覺地就想看看,終於掃了一眼。板倉的心臟非常可怕地跳動著,胸脯一起一伏,大概全身麻醉了就是那個樣子吧,要是二姐,就連這個你也看不下去。”

“不說這個了!”

“看到這個我倒不在乎,但是,最後我看見更可怕的了。”

“別說了!怎麽還說?!”

“就像剛截開的牛腿。”

“住嘴!小妹!”雪子申斥她。

“病名現在知道了。”妙子對貞之助說,“是壞疽。在磯貝醫院的時候,鈴木大夫不肯講,可是,到了自己醫院以後就告訴我們了。”

“嗯,壞疽痛得那麽厲害嗎?還是弄那耳朵才得上這病的吧?”

“唉,到底是不是那個原因,那就搞不清楚了。”

後來才知道,這位鈴木院長在同行中名聲也不太好。連當地的兩位一流的外科大夫都認為無法搶救而拒絕做手術的病人,他卻以不保證手術成功為條件接受了,想來有點不可理喻,但說不定就是諸如此類的做法,使這位院長名聲不佳。當天晚上,妙子並沒注意這一點,只是覺得這麽大一棟房子,似乎沒有別的住院病人,寂靜,清閑,看來是個很不景氣的醫院。另外,這座建築像是由從前的外國人的邸宅改建的,令人看到它便想起明治時代的舊式洋房。或許是這些緣故吧,走廊上的腳步聲震得高高的天花板響起回聲,像一所空曠無人的兇宅。事實上,妙子從踏進醫院大門第一步的那一瞬間,就覺得一股冷颼颼的陰風迎面襲來。

病人手術後給運回病房,從麻醉中蘇醒過來,仰視著站在床前的妙子,悲痛地喊道:“啊!我成了瘸子了!”盡管悲痛,卻是從磯貝醫院以來不斷呻吟的病人,像正常人一樣說的第一句話。而且,這一句話也表明,那個被視為呻吟的怪物的病人,當時已經意識到自己處於什麽樣的狀態,也很明白自己身旁在進行著什麽樣的交談。無論如何,看到病人已不再連連喊痛,似乎遠比剛才好多了,妙子也就放心了。妙子心想,他是否僅僅失掉一條腿就得救了呢?想象過他恢復健康後拄著拐杖走路的模樣。然而實際上,病人只是在區區兩三個小時內得到了一點點安靜。

正是這個時候,奧畑商店的幾名店員和啟少爺趕來了,而妙子也看到了他的手術結果,正好趁機離開。再加上,板倉的妹妹知道妙子和啟少爺以及哥哥之間的糾葛,所以她設法讓妙子盡快離開。不過,妙子對送她到大門口的妹妹說:“要是有什麽突然變化,無論什麽時候都請通知我。”而且對來接她的汽車司機,妙子也拜托道:“說不定今天晚上還得麻煩你起來一次……”

妙子一邊說“累了,累了”,一邊對三個人說了這一大通話後便就寢了。次日淩晨四點,果然不出所料,她又被從醫院來的電話弄了起來,返回醫院去了。到天亮時,幸子仿佛在夢中聽見汽車從前門開出的聲音。她想“啊,這是小妹出去了”,旋即又迷迷糊糊睡著了。此後不知過了多久,拉門給拉開了一寸光景:

“太太,”這是阿春的聲音,“剛才小妹來電話說,先告訴您一下,板倉先生已經去世了。”

“現在幾點了?”

“六點半左右吧。”

幸子原想再睡一陣,可怎麽也睡不著了。貞之助當然也聽見了,睡在書房裏的雪子和悅子八點時起床後,也從阿春那裏聽說了。

中午時分,妙子回來了。她說,從那以後,病情再度惡化,雖經妹妹和幾個店員輪流輸了血,仍然毫無效果,板倉雖然腳不痛了,但是病毒卻侵入了胸部和頭部,他在可怕的苦悶中咽氣了。妙子從沒見過病人如此痛苦地離開人世。直到臨終前,板倉仍然意識清楚,向守候在床前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一一告別,並再三感謝啟少爺、妙子在他生前給予他的恩德,並祝願他們將來幸福;對蒔岡家的人,包括先生、太太、雪子姑娘、悅子小姐,都一一道出姓名,連春丫頭也說到了,請向他們大家問好;那些徹夜守候的店員們,因為要上班徑直從醫院回商店去了;啟少爺和板倉的親屬一道把遺體護送到田中的家裏,妙子也跟隨前去了,現在才回來;啟少爺還留在那裏幫著料理後事,那些親屬們一口一個“少東家”地稱呼著他。定於今明兩晚設靈堂守夜,後天在田中的家裏舉行告別儀式等。這時的妙子,雖然因看護的勞累、睡眠不足而稍顯憔悴,但是表情和動作十分鎮靜,連一滴眼淚也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