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17

台風過後,第二天早晨,馬上又變得碧空明凈,秋氣爽人。但是,昨夜那恐怖的記憶,始終像夢魘一般纏繞在幸子腦中,尤其是看到被嚇壞了的悅子那副神經過敏的樣子,她覺得不能猶豫了,上午就給大阪事務所的丈夫掛了加急電話,托他向築地的濱屋旅館訂個房間。她想可能的話今天就搬過去。傍晚,濱屋旅館來電話說:“剛才接到老爺從大阪打來的電話,我們已經把房間準備好了。”幸子對姐姐說:“晚飯我到那邊去吃。請你留阿春在這裏住三四天。請姐姐也到旅館去玩一玩。”匆匆說了幾句,她就往築地去了。

幸子由雪子和阿春送到了旅館,打算大家到銀座散散步,再吃頓西餐。老板娘建議說:“那就不妨到尾張町的羅邁亞西餐館去看看。”幸子讓阿春作陪請雪子在那裏吃了西餐,回來的路上又逛了逛夜市,在服部鐘表店[97]的拐角處與雪子和阿春分了手,幸子和悅子走回濱屋旅館時已是九點多鐘了。把丈夫留在家中,同女兒兩人住宿在旅店裏,這在幸子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再加上夜闌人靜時,昨夜的恐懼又襲上心頭,她試服了阿達林,又喝了一點隨身帶來當藥用的白蘭地,還是輾轉不眠,直到聽見清晨電車的響聲。悅子似乎也是如此,焦躁地不斷嚷嚷“我睡不著”,她還撒嬌說:“媽媽,我要明天就回去,不用請杉浦博士看病了,這樣下去神經衰弱只會加重,還不如早點兒回去見見露米……”可是到了早晨,她卻呼呼打著鼾睡得很香了。到了七點左右,幸子覺得反正也睡不著了,為了不驚醒悅子,悄沒聲兒地起來,拿了報紙,來到走廊上,在藤椅上坐下,從這兒能看見築地川。

近來世界輿論集中在亞洲、歐洲發生的兩個事件上,即日本軍隊進攻漢口和捷克的蘇德台問題。幸子想了解結果如何,急不可待地讀每天的晨報。但是來到東京以後,看的不是《大阪朝日新聞》《大阪每日新聞》,也許是對報紙的版面不熟悉,那些報道也難看進去,提不起興趣,看了一會兒就膩味了,心不在焉地眺望著築地川兩岸的行人。從前做姑娘時和父親一起住過的采女町那家旅館,就在河對面從此處看得見屋頂的歌舞伎劇院前面的小巷內。所以,這一帶對幸子而言並非全然陌生,多少有些值得懷念之處,非道玄坂所能比擬。不過,那時東京劇場和演舞場還未修建,河畔景色也與今日大不相同。而且,父親總是趁三月間放假時帶她來,她從未在九月的這個時候來過東京。如今她坐在這裏,哪怕身處鬧市區,風兒吹在身上也覺得涼颼颼的,頗有秋意。現在阪神地區還不會有這種感觸,也許是東京畢竟比關西冷,秋天也來得早些吧;也許這是台風過後一時的現象,炎熱的日子還會卷土重來;也許是旅途的風比家鄉的風更容易侵入肌膚……不管怎樣說吧,還要過四五天杉浦博士才給悅子看病,該怎樣打發這段日子呢?幸子想,到了九月菊五郎的劇院應該開演了,正好趁此機會帶悅子去看看。悅子喜歡舞蹈,肯定喜歡歌舞伎的舞蹈劇。還有,等到她長大成人後,說不定歌舞伎劇的傳統已經失落了,若不趁現在看看菊五郎他們的戲……幸子小時候每每由父親帶著去看雁治郎的演出,此時設身處地才產生了這種想法。但是,一看報紙她才知道,一流的歌舞伎劇九月份無論哪家都不開演。這樣,除了每晚到銀座去散散步以外,沒有什麽特別想去的地方。想到這裏,不知怎的突然動了鄉情。倒不是因為悅子說了什麽,而是她自己恨不得今天就啟程回家,把悅子看病的事推到下一次。她轉而又想,自己偶爾來住個把星期尚且如此思念關西,雪子住在道玄坂那個家裏一心想回蘆屋以至於時常哭泣,那種心情,她今日才真正體會到了。

十點左右,阿春打來電話說:“這兒的太太說想去看您,由我陪她去。老爺來了一封信,我會帶去。另外還需要帶什麽嗎?”幸子回話說:“沒有什麽要帶的。不過,請你轉告姐姐,要她在這兒吃中飯,請她早點來就是了。”說完便掛斷了電話。幸子想,今天要把悅子交給阿春,時隔多年,自己和姐姐兩個人從從容容地吃頓午飯,究竟上哪家館子為好呢?她想起了姐姐愛吃鰻魚,便向老板娘打聽過去她和父親常去的一家鰻魚餐館,那地方叫作蒟蒻島,店名是“大黑屋”,不知那館子如今還開沒開?“啊,這我也說不上,如果是小滿津,我倒是聽說過。”老板娘翻過電話簿才又說道:“啊,有了,果然有家大黑屋。”於是,幸子托她用電話定下了房間。等姐姐來了後,她吩咐悅子跟阿春到三越百貨店去玩玩,隨後便和姐姐去大黑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