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16

這是第二天,即九月一號晚上的事情。

那天晚上,六個孩子和悅子已先離席,姐夫和姐姐、幸子、雪子還在繼續邊吃邊聊。這天正好是關東大地震紀念日,由地震的話頭自然談到此前的阪神地區的山洪暴發,妙子遇險的經過,青年攝影師板倉的救險過程,等等。幸子說:“我算是運氣好,沒遭受那樣可怕的劫難,這些都是後來聽小妹說的。”說過開場白後便把當時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

倒不是說一語成讖,但是,恰好在當天晚上,大正以來多年不曾有過的猛烈台風襲擊了關東一帶,對幸子來說,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歷了這麽恐怖的兩三個小時。幸子生長在風災甚少的關西,壓根兒不知道到有這麽狂暴的颶風,所以她格外驚恐。其實,四五年前,昭和九年的秋天吧,關西也曾遭遇過一次台風,天王寺的塔都吹倒了,京都東山的樹木掃得精光。幸子記得當時有二三十分鐘她也感到惶恐不安,但是,蘆屋一帶並沒有多大損失,所以當她從報上得知狂風吹倒天王塔時,甚至感到意外,她沒想到風有如此猛烈。但那根本不能與這次在東京經歷的風災相比。說實在的,正因為有那時的記憶她才倍加恐懼,心想那樣大的風都能吹倒五重塔,今天的暴風如此兇猛,這個家大概保不住了。加之,今天的風勢威烈,偏偏她住宿的澀谷這種房子又質量低劣,使她感到的風勢要比實際大五倍甚至十倍。

剛起風時,孩子們還沒就寢,大約是晚上八九點吧。十點左右,狂風大作。幸子、悅子和雪子這幾天都睡在樓上的八鋪席間,那天晚上她們起初也待在樓上。狂風搖撼得屋子直晃,悅子緊緊地摟住幸子喊著:“二姨,到這裏來!”把雪子也拉近母親的鋪蓋,自己夾在她們中間,兩手抱著她們的脖子不放。最初,每當悅子高聲叫喊“我怕!”幸子和雪子就說:“沒什麽可怕的,風馬上會停下來,放心吧!”漸漸地,她們也和悅子一樣,死勁兒摟住對方,三個人臉貼臉抱成一團。樓上的八鋪席間隔壁是三鋪席間,隔著走廊有一個四鋪席半間,輝雄和哲雄睡在那裏。輝雄起身沖著八鋪席間喊道:“姨媽,下去吧!下去也許安全些,喂,到下邊去吧!好像樓下大家也亂成一團了。”因為停電,一片漆黑,幸子看不清輝雄的臉,但可聽出他語調異常緊張。幸子早就感到屋子有倒塌的危險,只因怕嚇著悅子才沒說出來。每當一陣狂風吹得屋梁直晃,她就默默地念叨“這次可完了!”冒出一身冷汗。幸子聽到輝雄叫喊後毫不遲疑地喊道:“雪妹、小悅,快下去!”她們跟在輝雄後面,幸子走在頭裏,手拉著手走下樓梯。走到樓梯中間時,又是一陣大風刮來,幸子想:“屋子這回該倒了!”她感覺,平時走走都咯吱咯吱響、會彎曲的薄木片似的樓梯,夾在兩側被風吹得鼓成帆一般的板壁之間,哢嚓哢嚓地搖搖欲墜。房柱和墻壁之間裂開了縫,狂風卷著沙塵直往裏灌。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受到兩壁的夾擊,差點兒把輝雄撞倒,跌跌撞撞地跑到樓下。

在樓上時,只聽到風聲和樹葉、樹枝、白鐵片、招牌等等東西在空中亂飛時發出的聲響,下得樓來,才聽見屋子裏一片“我怕!我害怕!”的哭喊聲。秀雄以下四個孩子,都聚集在父母住的六鋪席間裏,圍在雙親周圍。幸子等人進來剛坐下,芳雄和正雄叫聲“姨媽”,便偎了過來分別抱住幸子的雙肩,悅子無奈只好抱住雪子。姐姐雙手把梅子摟在懷裏,秀雄抓著她的衣袖(秀雄那害怕的樣子也挺奇怪的:風一停,他就緊緊地揪住媽媽的袖子側耳傾聽,不一會聽到從遠處呼呼傳來風的呼嘯聲,便急忙放開媽媽的衣袖,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哭著說“我害怕”,一邊用兩手捂住耳朵,雙目緊閉,臉頰貼在榻榻米上)。這樣四個大人七個小孩,蹲坐在那裏的姿勢,看上去像是恐怖的群像。除了姐夫辰雄,鶴子、幸子和雪子三姐妹雖不曾言語,卻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就這樣大家一起被壓死算了。事實上,如果那風吹得再長一些、再猛烈些,這屋子肯定倒塌了。何以這樣說呢?剛從樓梯上跑下來時,一半是由於自己恐懼,幸子才有那種猜測,而事實上每當狂風呼呼刮過來時,房屋的柱子和墻壁之間便出現一兩寸寬的裂縫,這是她來到樓下六鋪席間以後親眼看到的。房裏只亮著一只手電筒,借助那微弱的亮光,看見那裂縫像是有五寸甚至一尺寬,實話說,說它裂開了一兩寸絕非誇張。裂縫並不總是開著,風一停就合攏來,風刮來又裂開,而且一次比一次裂開得寬一些。幸子記得丹後的峰山地震[96]時,大阪那個家就搖晃得非常厲害,但地震只是一瞬間的事兒,不像刮風的時間這樣長。總之,房屋的柱子和墻壁一會兒裂開、一會兒合攏,幸子還是第一次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