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15

幸子常從雪子那裏聽到澀谷的姐姐家的生活情況。但是,孩子們把每間房都弄得亂七八糟,無處立足,卻超出了幸子的想象。這棟房子是新建的,光線充足也沒得說,但房柱細小,地板低劣,一看便知是專供出租的粗糙建築。當孩子們從樓梯上跑下來時,整個房子都震得直晃。隔扇和拉窗紙都破了,而這些褪色了的低廉門窗架卻還是新的,相形之下更令人覺得可悲可憐。幸子不喜歡上本町老家的房屋,格局陳舊,光線昏暗,但是舊式的房子畢竟比這種房子協調,雖說陰暗了一點,還有個花樹扶疏的小院子。坐在茶間裏,透過院中的花木,能看見倉庫的門前,那情景至今還不時在眼前浮現,令幸子懷念不已。而這個家裏只有墻邊屋角有點空地放幾個花盆,院子什麽的更是無從談起。姐姐說住樓下會讓孩子們吵著幸子,好歹把樓上一間接待客人用的八鋪席間騰出來了。幸子暫且把旅行箱搬進這間房,在這裏,她竟然看見壁龕上掛著一幅從大阪帶來的棲鳳[93]的香魚畫軸。父親在世時,曾搜集過棲鳳的作品,她們清理遺物時把大部分都賣了,這是僅存的一兩幅作品中的一件。房間內幸子眼熟的不只是這幅畫。那掛軸前放置著一張朱漆八腿食案,欄間掛有賴春水[94]的書法字幅,靠墻擺著一個泥金畫的棚架,架上是一只座鐘。這些東西一一看去,竟使人產生幻覺,仿佛這裏是上本町家中的一角。姐姐特意把這些東西從大阪搬來,也許是想把它們當作昔日榮華之紀念品置於身旁不時觀賞,或者是想用來裝點這間過於寒磣的客廳吧。可是,依幸子看來,這些東西勉強塞在這裏,非但不能美化房間,反而帶來相反的效果。這些擺設使造價低廉的客廳的寒酸相更加刺眼。正因為這些擺設是亡父心愛的遺物,將它們搬來擺在東京郊區的這種地方,的確有些莫名其妙,幸子認為它恰恰微妙地反映了姐姐目前的境遇。

“姐姐,難為你把那麽多東西都擺下了。”

“是呀,行李剛送到這裏的時候,我也發愁,這麽多東西往哪兒放呢?後來也不知道東西放哪兒了、怎麽放的,好歹都放下了。房子再小,你要硬塞還是塞得進的。”

那天傍晚,鶴子把幸子領到二樓,姐妹倆坐下來拉起了家常。就在她們聊天時也有孩子們擁上樓來,摟著她倆的脖子不放。姐姐一邊和幸子說話一邊不停地呵叱:“這樣的大熱天,快下樓去!把姨媽的衣服都揉皺了。”

“喂,正雄,你下去說一聲,叫阿久快點兒給姨媽送冷飲來。啊,正雄,聽媽媽的話。”姐姐說著,把四歲的梅子抱到膝上,“芳雄,你下去拿團扇來!秀雄,你不是哥哥嗎?做哥哥的應該先下去!好了,媽媽好久沒和你姨媽聊天了,你們這樣纏著還能聊嗎?”

“秀雄幾歲啦?”

“我九歲了。”

“才九歲就長得這麽高!剛才在門口碰到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哲雄呢。”

“白長個兒,這樣老猴在媽媽身邊,一點也不像哥哥的樣子……哲雄快上中學了,功課夠忙的,倒沒有這樣淘氣了……”

“女傭就阿久一個人嗎?”

“嗯,美代最近剛走,她說想回大阪去,梅子也走得很穩當了,我想用不著保姆了……”

幸子原來想象姐姐被家務拖累得憔悴不堪,出乎意料,姐姐的發型漂亮,衣著齊整,這使她不得不佩服,姐姐無論什麽時候都不忘打扮自己。以十五歲的孩子為首,以下十二歲、九歲、七歲、六歲、四歲,共有六個孩子,還要照料丈夫,卻只雇一個女傭,應該是更加衣衫不整,蓬頭垢面,顧不上打扮,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十歲也不足為怪。然而,今年已三十八歲的姐姐,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真不愧為她們的大姐。蒔岡家四姐妹中,大姐和三姑娘雪子像母親,老二幸子和小妹妙子肖父親。母親是京都人,姐姐和雪子的長相有幾分京都女子的風韻,只是姐姐的身量要比她大一些。自幸子以下身高依次降低,同樣,姐姐又比幸子更高一點,與個頭兒小的姐夫並肩而行時,姐姐還顯得高些。而且,姐姐體態豐腴,雖說同是京都女子卻不像雪子那樣纖弱單薄,楚楚可憐。姐姐結婚時,幸子已是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得以列席婚禮。迄今她也不能忘懷當時姐姐絕世的美貌和風度。姐姐眉清目秀,俊俏端莊,臉呈鵝蛋形,一頭秀發像平安時代的人那樣站立時長可曳地,梳成一個光亮的島田髻,確實是儀表堂堂,既艷麗又端莊。幸子心想,讓這樣的美女穿上十二單衣[95]將是怎樣一副模樣呢?當時幸子姐妹聽說,姐夫家鄉和公司的一些人贊賞不已,都說姐夫被一位絕代佳人招到家裏做贅婿了。妹妹們也私下認為有這些議論也是理所當然的。自那以後,經歷了十五六年的變遷,姐姐生下了六個孩子,生活不像以前那樣寬裕,含辛茹苦,已經不像當年那樣光彩奪目。然而,她至今還保持了如此的青春,也許得益於她那頎長的身材、豐腴的肌體吧。幸子邊想邊看著姐姐懷抱中的梅子用手掌啪嗒啪嗒拍著母親的胸脯,在那兒,雪白、光潤的肌膚仍然毫未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