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李恪昭並未直接將歲行雲抱進寢房,而是先去了沐房。

沐房外間的紅漆描金衣架上,有專供縉王室的正紅煙霞錦所裁之嫁衣,內有著小喜娘服的幾位侍女等候多時。

歲行雲無聲笑笑,恍惚間已有所思。

沐浴的過程並非尋常沐洗,其過程之繁瑣鄭重,歲行雲不陌生。畢竟那年自希夷山出嫁前她已經歷過一回。

當世對“合帳禮”前的這次沐浴極其看重,專稱其為“喜濯沐”,含有祀禮之意,每道工序都有其規制講究。

沐桶中須有“丁香沉香青木香”並縫錦繡成鳧雁交頸於水面,沐後以“珍珠玉屑桃花碎”敷身,再以香澤濡發……

待到妝點完畢被送進寢房,歲行雲緩緩扭頭覷向床榻處,頓時欲笑不能,欲嗔無聲。

四月維夏之際,始有桃花。

申時日鋪,長天如洗。晴光烈烈似搗花成色,染暈天地萬物,半是灼灼半清明。

那光斜斜透過窗紗迤邐而入,使原本肅穆沉厚的玄色底喜帳又添三分驕盛華彩。

寢房內的床帳換做了玄黑薄綢底金紅雙色紋繡鸞鳳,纏枝並蒂蓮描邊,綴金線流雲紋。

縉以玄色為貴,在慶典婚儀之類的場合,為消減滿目玄蒼帶給人的威壓之感,便需以黑中揚紅添喜。

顯然,這床帳也是縉公子們大婚必備的喜帳了。

歲行雲笑著任由李恪昭牽了自己的手走向內間小圓桌。

小圓桌上有黃翡雕琢而成的瓠瓜形合巹之盞。

瓠瓜被一分為二,以紅絲線連柄,此刻成交疊合扣,靜置於圓桌正中。

李恪昭身著吉服,周身浸潤在燦金春陽中,劍眉斜飛如鬢,眸底有繾綣深濃。

“我欠你一場合帳禮,而你欠我三天。”

低低嗓音醇厚如釀,凜冽而沉斂,不似當初青澀少年郎。

“當真三天?不必這麽嚴格吧……”歲行雲小心覷他。

他淡聲哼笑:“於公,縉督軍之責只在監戰,你沖鋒在前已是越權;於私,你言而無信,自毀諾言。三天已是我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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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身著喜服從希夷山往儀梁時,歲行雲只顧絞盡腦汁琢磨該如何取信於“縉六公子”,並不停地推敲對方會作何應對,那時她並不覺那婚禮當真與“歲行雲”有關。

可這一回,時隔兩三年,“李恪昭”對她來說已不再只是一個史書上遙遠而顯赫的姓名,眼下這稍顯倉促又不失鄭重的合帳禮是切切實實與她有關。

一切顯然精心準備許久,明明白白昭示這是一場無言的陽謀。

歲行雲收好恍惚心神,笑意更深:“沒想到公子在王都侍疾數月,竟還有閑暇勞神費力置辦這些。”

看來縉王病得不重。

“是稍有勞神,費力卻不至於,”李恪昭略勾唇,避重就輕地答,“出張嘴使喚旁人罷了。原該更鄭重些的,事急從權,還望夫人海涵。”

歲行雲歪頭笑覷他:“事急從權?果然吧,那日在積玉鎮城頭我就說你被嚇到發抖,你還嘴硬不認。”

“嚇著我,你很得意?”李恪昭投給她一記漠漠冷眼。

“沒有的。”歲行雲端正了神色。

李恪昭抵達積玉鎮的那個黃昏,城下隨處可見斷肢與屍身,血腥氣息無孔不入,生者個個疲憊到麻木,無悲無喜。

混戰過後無外乎就是那般場面,歲行雲早習以為常。

關於生死,兵家弟子之通透不遜醫家。只要生時盡歡盡志、俯仰無愧,死時便無懼無憾,死哪兒埋哪兒則罷。

可一直以來她都忽略了,在這件事上,李恪昭與她是不同的,世上大多數人與她都是不同的。

縱然李恪昭必定早就明白,通向王座之路注定屍山血海,可積玉鎮那戰是他首次真正親臨其間。

歲行雲不清楚當日那觸目驚心的慘烈景象使他有了怎樣的領悟,但她至少能篤定一點:李恪昭不會再讓她上戰場了。

世人歌頌英勇贊美無畏,泰半是因那英勇無畏者與自己無關。無論何時,世間總無幾人願親近心愛之人將生死置之度外。

尤其親眼見過之後。

李恪昭閉目遮去眼底一閃而逝的痛意,似下了極大決心才將話說出口。

“往後再不會了。對麽?”

他開頭時明明說得斬釘截鐵,話尾卻無端透著一絲模糊的軟弱。

歲行雲將合在一處的黃翡合巹盞分開,執壺斟滿,垂眸笑望中間那根紅絲繩。

她猜對了。

李恪昭行事從來穩妥,看這架勢,原該是想補給她一場完完整整的正婚典儀。

可積玉鎮之戰使他受到太大沖擊,所以他一回遂錦便決定倉促提前這場合帳禮。

同飲一巹,便寓意夫婦二人余生與共,從此合二為一。

歲行雲與李恪昭合二為一,那個“一”是什麽呢?在當世來說,自是“縉六公子李恪昭及妻歲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