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卯時日始,天光破曉。

歲行雲懶洋洋睜開酸澀的眼,乍見枕邊人,驚訝之下殘困全消。

“你怎還沒走?”她揉著彎彎笑眼,“一向不都是寅時近尾就起的?”

她每每初醒時嗓音是沙沙的,語氣也不似平日那種脆利,話尾不自知地拖著點慵懶黏纏,貓兒似的。

這是只在床幃間才會見到的另一種歲行雲,旁人是絕無機會窺見的。

李恪昭攬住她,低頭在她唇畔落下親吻。“我就想看看你能懶睡到幾時。”

“我愛懶到幾時就幾時,”歲行雲在被中輕踹他小腿,“又不似你日理萬機。快走快走!”

李恪昭巋然不動。“無咎今日啟程,我要去碼頭送他。一起嗎?”

“不去。你們兄弟倆話別,我杵在旁又沒事做。”歲行雲忍了個呵欠,困淚頓時迷蒙了雙眼。

她討厭那種“有你不多,沒你不少”的處境。

李恪昭又道:“回程時我需去南市。丞吏報來的市面物價有些古怪,你能幫著我在南市問詢攤上物價麽?”

“這個好!包在我身上!”歲行雲面露喜色,掀被起身越過他,幾乎是跳下床榻去更衣的。

“算你聰明,還知道尋我做幫手才是解決問題之道。就你在外總繃著臉的鬼德行,那些攤主搭理你才怪。放心,定幫你問得明明白白。”

李恪昭望著她翻箱倒櫃的背影,緩緩閉目,心中疼得厲害。

她的歡喜絕非作假。只是“被需要”,她便心滿意足。

這幾個月他從未阻撓她出門,她卻哪裏都不去,是因哪裏都不需用她吧。

好像從一開始,她就是強者姿態。並非面容身形,而是心。

悍勇從容,決斷利落,敢於擔當,慣顧全大局。這性子像極葉冉,又比葉冉少幾分世故圓滑。

從前在儀梁時,李恪昭與葉冉是談過歲行雲這點古怪的。那時葉冉就說,她不但像打過仗,更像領過軍但並非高位的小將領。

昨夜她夢中泣不成聲,模糊囈語中,李恪昭只聽到一句:熱血鑄墻,固若金湯。

他在黑暗中輕輕擁著她,冥思苦想了一整夜。

若這就是她從前所受的教化,那要什麽樣的夫子才教得出如此勇毅豪情的膽魄?

若他昨日沒看錯,她在白玉瓜上雕的那位夫子,是一位女子。

放眼當今世上,除他名下並無女將。可歲行雲昨日極其篤定地說,她的夫子是山地戰翹楚,無援軍無補給,以少勝多還能打出一比十的戰損。

莫說女將,當世若有哪位將領有如此戰績,只怕早就驚動各國君王爭搶了。

想起歲氏神巫說過,歲行雲見過他所期盼的盛世,李恪昭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卻又覺太過荒謬,本能地回避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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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背對著他,捧著挑好的衣衫嘀咕道:“奇怪,我眼睛怎的有些腫?”

“哭了一夜,能不腫?也不知夢見什麽了。”李恪昭淡垂眼簾,似是漫不經心。

歲行雲微怔,歪著腦袋想了想,最終拍拍腦門放棄了。“我時常做夢的,有時醒來就不太記得。”

“行雲。”

“嗯?”歲行雲應聲回頭。

李恪昭笑笑,輕道:“昨日見你在白玉瓜上雕的那位‘兄長’,不會是表兄吧?”

歲行雲愣了片刻,忽地笑出聲:“你莫不是為了這口飛醋,一夜沒睡踏實?”

“若我說是呢?”他輕擡眉梢。

歲行雲繼續回身去翻找衣衫,嘲笑道:“你醋泡大的麽?絕非表兄,是親……堂兄。安心了吧?”

關於這一點,當世與後世差別不大,同姓同宗的堂親之間不通婚,與親兄妹無異;表親則是可通婚,只是後世習俗裏可通婚的表親需是出了五代以上血緣的遠親。

“你慣會滿嘴跑馬,誰知你是不是糊弄我。那位堂兄姓甚名誰?我數三下你若說不出,那就定是表兄了。一、二……”

“他叫歲行舟,”歲行雲扭頭笑瞪他,“我人品有這麽差麽?”

李恪昭淡淡勾了唇:“旁的事都信你,這種事我務必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嘖。醋釀李恪昭。”

李恪昭不理她的嘲笑,溫聲又問:“昨日見你在白玉瓜上雕出他的模樣,似是穿的文官袍?希夷歲氏不是有‘子弟不出仕’的家規麽?你雕的官袍也古怪,分不出是哪國的。”

歲行雲清了清嗓子,笑道:“那什麽,我就是假想他穿官袍的模樣,隨手瞎雕的。”

“那你呢?你想自己是什麽樣的?一生橫刀立馬,征戰殺伐?”他語氣平和,聽起來就是隨口閑聊。

歲行雲皺了皺鼻子,笑笑:“知你會提心吊膽,當然不會再做此想。我又不是不殺戮不成活的冷血人屠,怎會想要一生都在征戰殺伐?”

恩師教過,武者,以兵止戈,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她一直記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