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從日落到月升,歲行雲始終沉默。

仿佛有亂雷持續劈在她的天靈蓋上,兩耳嗡嗡嗡,腦中好似想了許多事,卻又像什麽都沒想。

兩世為人,還是頭回知道什麽叫“六神無主、舉棋不定”。

機緣之下死而復生,倒溯兩千多年的光陰,續命在自家某位懸梁自絕的先祖身上,重活了第二世。

瞧,這事總結起來就是如此簡單,幾句話就能說清。可若當真將這幾句話說出口,事情會是個什麽結果?天曉得。

歲行雲心慌意亂地懵著,木偶似的由人擺布著吃飯、沐浴,呆愣愣被牽回寢房,默默上榻蜷進被中。

待到枕畔多了熟悉的氣息與溫度,那種困擾她多時的紛亂恍惚才漸漸淡去,遊離的心魂總算重歸了實處。

燭火搖曳一室,溫暖昏黃的光暈中,李恪昭的神情看上去與以往並無太大不同。

他如常側臥,展臂輕擁住她,卸下白日在外人面前的冷靜威嚴,神色疏懶平寧。

他的眸中映著個心虛倉皇的歲行雲,眉梢輕揚,漫不經心地開口:“不肯說?”

歲行雲輕垂眼睫避開他專注的目光。“說什麽?”

語畢,她輕嚙唇角,心中微微懊惱。

情情愛愛果然不是好東西,比世間任何詭藥都更能腐蝕人的意志,無聲無息間就摧毀了她的自律防線。

此刻細細回想自蔡歸縉後這一年多裏,她在李恪昭面前的言行一日比一日大意,根本就是破綻百出。

而她竟還一直沾沾自喜於每回臨場機變的小聰明,以為自己將所有事圓得滴水不漏呢。

這人精得很,想必早就對她的異樣有所揣測,才會在月余前就不動聲色套了她的話,再命無咎去打聽歲氏族譜以作驗證。

他是個極有主張定見之人,此刻心中大約已有明確結論。其實不管她是選擇坦白真相還是虛言糊弄,都無法撼動他心裏那個答案。

思及此,歲行雲徹底閉上了眼,頗有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你想問什麽?天道自有其不言明之法,人應始終懷有敬畏,我能告訴你的不多。”

李恪昭應了一聲後,才語帶試探地發問:“歲氏神巫曾說過,你見過我夢寐以求的盛世。在儀梁時你告訴我,那是指你在夢裏過了短短十八載的一生。其實不是夢,可對?”

“嗯。”歲行雲不敢睜眼,甚至不敢啟唇,只發出了這枯燥單音。

她感覺枕邊人動了動,旋即有溫熱趨近,成額角相抵,呼吸相聞的親密之姿。

“呵,八十幾輩後的歲氏小姑娘。”他話音低柔含笑,有著淡淡不可思議。

歲行雲忍不住也跟著微彎了唇,先前還恨不能蜷成球的身軀周身已松弛稍許。

他又問:“那時,女子起名也入族譜排行,同樣讀書受教?”

閉上雙眼聽人說話時能摒棄一些無謂幹擾,更易聽出對方真正的心緒。

方才見他神色貌似平靜,她疑心是裝出的。

可此刻閉目再聽,他語氣、聲調竟與先前神色大致契合,只是多出點好奇,顯然方才並非強撐著裝出的鎮定給她看。

“嗯。”她再度輕應,感受到有修長手指滑進自己的指縫間,便微微松了松,任他與自己十指相扣。

“女子同樣能為官、為將?”

今夜的李恪昭似個好奇稚子。問題很多,卻都是些雞零狗碎的細枝末節而已。

歲行雲笑意更深,咕噥道:“若其資質確是族中翹楚,有本事在同輩中脫穎而出,為天下之主都可。”

“嗬,”李恪昭發出驚訝低呼,“那……”

歲行雲徐徐睜眼,哭笑不得地輕瞪他:“我說,你就沒覺我可怕?半點驚嚇也無?”

一徑只顧追著發問,問的卻全是些有的沒的,似乎她這個八十幾輩後的人出現在他懷中並非值得追究的大事。

“你以為我今日為何遲遲不歸?”他垂眸睨著她,眼神頗有點無辜。

獨坐書房半個時辰,不就是在消化那份沖擊與驚嚇麽。

“你我之間,或許該是我比較可怕。”

這個說法出乎歲行雲意料。她疑惑揚睫:“為何?”

他倏地收緊懷抱,俯首將臉埋進她的鬢邊。兩人的墨發在枕上淩亂交錯。

他沙啞笑喃,語音含糊:“你這棵小草,太嫩。”

下午獨坐書房中,經過半個時辰的思索,他深深覺得,小嫩草的來歷沒什麽可怕的,倒是他自己比較可怕。

隔了八十多輩的小嫩草,竟就落在了他手中,還被他心安理得地拆吞下腹了。

這事實不但襯托得他禽獸又流氓,而且還是老禽獸、老流氓。喪心病狂,可怕至極。

聽他此言,歲行雲心中大石徹底落地,樂不可支地低笑出聲。

“這麽一說,倒還真是。我原本偏愛嬌軟甜的小郎君,你是老……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