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城東熱鬧夜市燈火映天, 城西豪華宅院外已是街道空曠, 褪盡白日繁華,氤氳寂寥意味。

夜色之下,延伸的青條石映著淡淡月色。

銜雲郡主府邊上, 小隊巡防護衛步伐整齊, 來了又去, 待四下靜悄無聲,一道暗影掠入高墻。

此人身形瘦削,以黑布蒙住半張臉,僅露出長眉鳳眸。

既是澄明凜冽的俊目,又深邃如墨海漩渦,仿似時光沉澱在其間。

——姚廷玉。

他閃身從長廊屋頂掠向華燈環繞的樓閣, 如鬼魅般伏於窗外。

新月徐徐擦過他矯健身姿,為那身黑色夜行夜勾勒出微弱銀光。

傾聽室內呢喃之音, 他呼吸輕緩,竭力平定心緒。

在西山被追逐一日一夜, 從一場躲避、殺戮間回過神, 他以毒箭滅掉了扈雲樨派出的殺手和探花狼,再奪去雁族彎刀,殺掉徐晟輾轉從牢裏弄來的死囚。

他往對方斷肢處弄上自己的血, 造成雙方惡鬥後同歸於盡的慘烈狀況, 又冒充徐家祖孫的仆役, 藏身城外村落, 只等死訊傳開。

果不其然, 有關“郡主府上神秘的年輕統領被異族人殺死”的消息,短短兩日內傳遍京城。

調查結果為,私人恩怨鬥毆所致。

銜雲郡主為此慟怒,下令徹查,然則藏於城內的雁族細作早已潛逃。

姚廷玉原是該趁動亂時,帶上徐探微夫婦籌備的錢銀、名簿、衣裳等物,即刻動身南下,用新身份遠遁江湖,就此安度余生。

可徐太夫人談及夏纖絡時那句“她有身孕”,宛如一道咒語,始終盤繞在心間。

離開前,他決定折返回城,看上一眼。

偷偷地……看她最後一眼。

一直以來,他堅信自己無情。

位高權重如扈雲樨,對他動過誓守終身之心。

但在失去冰蓮後,他不敢以性命相賭。

其後躲藏的三十多年,他曾接受小族山野女子的愛意。

遺憾……對方懷上他的骨肉,難產後勉強揀回一條命,傷心、傷身、傷神。

郎中說,胎兒天生自帶寒氣,難在母親腹中存活。

姚廷玉意識到,上蒼在懲罰他的背叛行徑!

他此生不能再過正常人的日子,注定孤獨終老。

把所有值錢的物資留下,他忍痛辭別相處兩年的善良女子,奔走千裏,苟且偷生,立心不再連累任何人。

他不能出名,不能被扈雲樨盯上。

以雁族女王的脾性,必將傾盡全力來對付他。

她做得出。

他躲藏三十多年,遇見夏纖絡是場意外。

他起初不覺得自己會對這樣一位葷素不忌的妖冶女子動心。

但夏纖絡出奇詭異的手段、屢屢借機投懷送抱的行徑,教他啼笑皆非之余,又忍不住多留意她。

接觸久了,他才明白,這位皇家郡主也曾飽讀詩書、優雅得體,也曾天真浪漫、心懷美夢。

一場破碎的婚姻,使她在空虛中變得狂肆靡亂。

夜夜笙歌、放縱風流後,她獨自舔舐傷痕未愈的心,倔強地不讓眼淚掉落。

他的“留意”,慢慢轉化為“在意”。

若非夏纖絡那回親了他,要求他用“寶劍”貼身保護,且往下直接“拔劍”,鬧得他忍無可忍……他大概會努力置身事外,默默相守。

幹柴碰上烈火,壓抑多年的他撞上她這位風月場上的老手,自那以後成雙捉對,朝暮行樂。

當他極力避免令她有孕,她卻宣稱,早服食過藥物,百無禁忌。

夏纖絡為他遣散了後院大幫男男女女。

盡管,她本就沒有對外表現的放肆,有時是為裝模作樣,有時純屬欣賞旁觀。

尋獲久違的溫暖,姚廷玉真心想過,不計較名份,與她安守一時得一時。

好夢沒做幾日,人便醒了。

*****

孤燈搖曳下,一對青年男女奉命糾纏完畢,蜷縮在閣子的地毯上相擁而眠。

而早無觀賞興致的夏纖絡,慵懶靠在雕花紫檀臥榻前,手裏抱著一枚銀色頭盔,雙目緊閉,淚痕已幹。

確認閣內再無動靜,姚廷玉掀窗躍入,輕手輕腳行至她跟前。

無名無份,她無須替他做任何悼念之舉,仍舊珠飾滿頭、裙裳華美。

但她所抱的頭盔,是他的。

因他怕被雁族人認出,特意在頭盔前多加了一道紗網,以遮蓋真容。

世人皆以為,此舉是不願別人過多關注其俊美容貌,似乎連夏纖絡也這麽想。

姚廷玉目睹一貫要強的郡主,因他之死而哭花了妝,於心不忍,彎下腰抱她上榻,並扯過織錦薄衾,輕輕蓋在她身上。

夏纖絡手腳冰涼,睡得深沉,絲毫未察覺。

嘆息徘徊於姚廷玉心底,經久不歇。

——他和她都是大騙子。

他悄然拔下她鬟髻邊的一朵寶石珠花,順手放入懷內,凝望她嫵媚面容,揭下蒙面布,低頭湊到她臉頰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