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阮時意很少發脾氣。

或者該說, “徐太夫人”很少發脾氣。

尤其是被寥寥兩句話激起惱火、甩袖離開的場面, 更是前所未有。

她知道,自己早在恢復少女容顏起,已不再沉穩刻板如昔, 甚至添了幾分活潑鮮活氣, 可她從沒想過, 會有情緒外泄、當眾發難之時。

大概是……酷暑正盛,體內火旺之故?

晚膳時分,她沒去主廳與子孫同食,只讓沉碧從小廚房端來清湯素面。

草草吃下兩口,食欲全消。

命人提早備水洗浴之際,徐晟院外請見。

阮時意料想在仆役面前, 這孩子只能以平輩身份相待,鬧不出“一哭二跪三抱腿”的撒嬌撒潑。

果然, 徐晟苦等半柱香,不得見, 怏怏而去。

繡月居回歸清靜。

暮雲成夜雨, 雨水砸落房梁、假山、花樹上,霏霏颯颯,似重還輕。

點點滴滴, 如墜心頭。

阮時意早早歇下, 因雨聲久不能寐。

於昏幽燈影下摸索著, 沒來得及掩上窗戶, 庭院內踏雨聲停, 人影一晃,那袍服微濕的昂藏身軀已躍入房內。

“阮阮。”

徐赫展臂欲抱,又恐濕氣沾她身上,忙迅速去掉墨灰色外衫。

阮時意心浮氣燥,慍道:“下雨天,你來做什麽!”

“自是來哄你這小老太婆。”

他隨手將衣裳攤晾在檀木衣架上,回身時,阮時意已背朝他往床方向走出兩步,且撂下一句,“你睡竹榻!”

徐赫被她炸毛的樣子逗樂,腳下如行雲流水般錯開兩步,擁住她纖瘦的背。

“好啦!是我不對,作為你的丈夫,不該當子孫之面與你提相悖意見……”他覺察她輕微掙紮,雙臂用力圈得更緊,“可我也是晟兒的祖父,在他跪地哀求時說句好話,你好歹給我幾分薄面……畢竟,我名義上是徐家的頂梁柱。”

阮時意冷笑:“可咱們徐家的頂梁柱消失了三十多年!如今只會杵在家裏,除了作畫什麽也不管!就算頂梁的是鐵柱又有何用處?還不如磨成繡花針!起碼能縫縫補補……”

徐赫不怒反笑,悄然將她的手往後拉,語帶戲謔:“你倒是‘磨’呀!”

隔著衣袍已覺觸手發燙,她怒而捏了一把。

徐赫沒想到一貫羞澀的妻居然動真格,登時熱潮咬牙忍痛了極短一刹那,他攜擁溫軟嬌軀前行數尺,順勢推向綢緞被衾。

阮時意少被他野蠻對待,正要轉身踢他,卻遭他從後抵住,沉嗓含混熱氣落於腮邊。

“你先動的手,不能怪我。”

“辛勞多日,你、你先歇息不好麽?”

“我得先把欠你的這幾日補一補,”他哼笑道,“以證明,我沒那麽容易‘疲軟’。”

阮時意數日未見他,多少存了點念想。

眼看紗幔傾垂,將盛夏酷熱與融融春光分隔,遂由著他了。

徐赫低頭搜尋她的唇,動作不緊不慢,柔聲道:“阮阮可曾記得,我當初是如何娶的你?”

阮時意感受微涼氣息隨他覆壓而下,逐寸擊退炎夏燥熱,免不了一哆嗦。

徐赫等不到她回應,噙笑提醒:“我與你初見後,跑去我爹面前跪著,懇請他收回成命,別再央媒向別家提親……你大抵不知,我和我爹之間,為此事置氣好幾年,直至把你娶進門。

“你清麗優雅,溫柔賢淑,才華橫溢,善良仁和……他老人家見了,很是喜歡,才放了我一馬。可見……即便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不乏美滿姻緣。”

阮時意訝異他的話多,悶聲道:“你怎又扯這上了?”

雪白輕紗如梨花凋零,如他嗓音輕柔。

“我是想……讓你少操點心,讓晟兒作選擇,若靜影小丫頭答應了,但好不了,由晟兒自己承擔;若小丫頭痊愈了,卻不稀罕他,也是他自找的。”

他伸手為她按摩肩膀,並未著急撻伐。

阮時意驀然記起,徐晟曾言,他為徐家長孫,實則長年累月受大夥兒悉心庇護,庸庸碌碌……

興許在山水大師祖父和首輔父親的榮耀下,那孩子亦曾自卑過、困惑過。

大夥兒努力在前披荊斬棘,竟從不曾考慮過他真正想要的、真正想去守護的,全然忽略了他早非稚嫩孩童,更將他的動心動情視為小孩子的稚氣念頭。

阮時意自知對子女過份挑剔嚴苛,對孫輩則過份保護寵溺,以致釀成今日之局。

幸好,這局面並不算太難看。

“你的意思是……讓我少管他們?”她語氣略顯怨懟。

“對,你少管他們,多管管我。”

他食指作筆,以皴描坡,漸漸延伸,虛畫出疏離秀麗的水波、細沙、絲草……

阮時意閉上眼,似覺背上平添無垠碧空、亙古連綿的雪山,而他的指尖撩動清冷夜月,一點點將夜色灑落在起伏峰巒與峽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