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那句暗含幽怨哀切的細語, 婉若溫風,卻如雷電從天而降, 直直擊中阮時意心頭,生生劈得她神魂俱震。

雖多年不見, 阮時意曾聽聞,貴為一國之後的女兒,早練就了得體優雅的言行舉止、喜怒不形於色的淡定從容。

可不論瀾園院墻外的乍然相逢、此前以看花車為由小逛花園、抑或今日的登門拜訪徐赫的宅子, 女兒皆流露與身份不符的錯愕、端量與疑惑。

此時此刻,徐明初在“先生”面前公然改換稱呼!

想必, 她連徐赫的身份也猜到七八成!

阮時意下意識睨向徐赫,徐赫的震悚絕不比她少。

徐明初麗容凝悲, 眼眸含霧,淚光泫然, 朱唇輕啟之前,兩行清淚滑落。

“你們……不認我了?”

阮時意渾身一哆嗦。

她唯一的女兒, 從小到大,素來倔強、孤傲,從不示弱。

豈會在今時今日, 泄露如孩子般的委屈?

阮時意心底流淌惶惑與淒楚,檀唇翕動:“明初,你、你從何得知我倆……?”

時隔十七年, 從她嘴裏吐露的“明初”二字, 終於牽連起割裂半世的母女情緣。

徐明初慘然一笑, 回身入廳, 裙裾如雲流動。

阮時意與徐赫互望一眼,急忙跟隨在後。

徐明初打開她所帶來的其中一老匣子,從大批卷軸中挑出一卷最寬的,玉手顫抖,解開綬帶,向二人緩緩展開畫卷。

畫面上以工筆設色描繪了春日花園角落,桃李紛飛下,年輕貌美的小夫妻一坐一立,言笑晏晏。

一對年約兩歲的雙生子,一人倚在女子懷中,玩弄她腕上的紫花;另一人則拉扯男子的淡青袍角索抱;角落裏還有圓乎乎的奶貓追逐蜂蝶,場景和諧美滿。

此畫色彩典雅,人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三十七年前的徐赫夫婦與雙胞胎兒子!

“這……?”阮時意目瞪口呆。

細看畫中的徐赫,鼻唇間留著青髭,頗具為人父的沉穩,儼然如前些天被她刮去胡子後重新長出的模樣。

徐明初從何處得了這麽一幅畫?

難怪她在瀾園外一見他們二人,立即失態!

他們當時的著裝打扮,除去阮時意的發飾,與畫上幾乎無差別!

徐赫長眸聚攏了震駭之情:“此為空凈大師手筆!他老人家……當真畫下來了?我、我當年只當他開玩笑!”

空凈大師極善山水,也精於人物畫,與徐赫亦師亦友,為忘年之交。

其後“探微先生”名聲鵲起,拜師學藝者蜂擁而至,他才遷離京城,幽居數十載後,圓寂於老林古寺。

“正是,”徐明初嘆息,“他老人家煞費苦心,花上數月精描此作,原是要給兩位兄長做生辰賀禮,不巧繪制完畢後,聽聞母親又有孕事,便想著等我出生後,補上嬰兒搖籃在側……

“何曾料想,伴隨我墜地啼哭聲而來的,竟是我父親的噩耗……空凈大師備受打擊,唯恐刺激到徐家人,此事便不了了之。數載過去,他老人家派人送來畫作,說明原委,碰巧於嬤嬤生怕好不容易振作的母親睹畫思人,暫且把畫作藏於高閣。”

她邊說邊攤開匣中大大小小的畫作,精細描摹的、寥寥數筆勾畫的、水墨的、設色的……皆為徐赫親筆所繪的愛妻。

阮時意細閱畫中的自己,能從丈夫勾勒的弧線與轉折,讀到他不同時刻的心情,有愛慕,有戲謔,有溫柔,有甜蜜。

在寡居初始,她不忍回顧,命人數盡收起。

後來只道這批畫在某一次搬遷時弄丟了,還惋惜了些時日。

“是我六歲時偷的,”徐明初咬唇,歉然中隱隱藏了三分得意,“長大後,我藏進嫁妝匣子,帶至異國他鄉。前段時間想過理應物歸原主,不遠千裏帶回京城,本欲除孝時燒來祭奠,未料……偶遇二位。

“我承認小時候頑劣,傷透您的心。我甚至覺得,是我的出生自帶不詳之兆,害死了父親。見到空凈大師所繪的闔家團圓圖,我既欣賞父母的不凡容姿,又羨慕能享受父母之愛的兩位兄長,更深信……自己是多余的孩子。

“大哥自幼勤勉,您命他專心讀書;二哥貪玩到處跑,您囑咐他多留意市井百態;對我……嚴厲苛刻,要求我一言一行必須遵守閨秀禮節,及笄後嫁個好夫婿。事實上,我更想學畫,也想習武,希望變得與父親那般出眾,才處處與您作對。

“於是,我四處偷偷問過所有認識父親的長輩們,洪伯父、五舅舅、桐姨、於嬤嬤……連書畫圈中的王公子弟也旁敲側擊打聽過。

“我尋了個小本子,逐一記錄他們記憶中的父親,從他的言行、習慣、愛好中發覺,父親不單出身尊貴、能文能武,性情也灑脫自在,我心中崇拜……無以復加。”

在徐赫詫異又赧然的注視下,徐明初首次表達對父親的崇敬,笑靨潛藏欣慰與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