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秋湖水平如鏡,倒影金紅山林, 如淺絳山水畫染了濃重朱砂。

數百年間三次重建大修的行宮樓台, 如一顆顆光彩奪目的珍珠, 點綴於湖畔山間。

湖畔丹桂林猶處於盛花末期, 數十名靚妝宮人正沿著一排排桂花樹, 專注采擷花簇。

當身穿淡赭色龍袍的壯年男子沿碎石小徑信步而近,所有人皆躬身退開,盈盈施禮:“見過陛下。”

嘉元帝國字口面, 濃眉朗目, 年約三十五六歲,五官自帶王者威嚴之余, 又不乏書卷秀雅之味。

他笑吟吟地向身側的年輕人感嘆:“凜陽徐氏必定是風水寶地,六十年前出了位探微先生, 而今又有你這位技藝超群、筆力老到,氣韻雄秀蒼茫的青年才俊, 實在難得!”

徐赫暗覺好笑,厚著臉皮恭敬應對:“陛下過譽了, 微臣乃螢燭之光,如何能與探微先生相提並論?”

“先生畫風確與探微先生相類, 但探微先生生前安居京城, 有世家子弟的傲骨,筆墨華麗大氣不失精致, 可惜天妒英才, 再難登峰造極;先生之作, 如踏遍千山萬水,筆法透著看透人世冷暖無常之感,假以時日,必可青出於藍。”

徐赫自然明白,他劫後歸京,外加踏足四國的經歷和眼界,的確比起他婚後躲在畫閣日以繼夜所繪更為大氣磅礴。

當初,得知父母兄嫂和妻子離世後,他醉生夢死過,決意以一己之能遙遙守護家人時,正好因作畫出售換取生活必須,而被書畫院的蘇老相中。

京城書畫院前身原是為皇家翰林畫院培養人才的場地,蘇老當時已極力邀請他參加選拔考試。

但徐赫自知身份存疑,需要充分佐證,沒有立即答應,而是選擇先去門坎較低、篩查沒那麽嚴謹的南苑教授花鳥。

在那期間,他潛心以新名字作畫,填補無作品的空白,並四處尋訪流落在外凜陽徐氏旁枝。

正逢一人無妻無兒,父母病逝後孤身守孝,不慎墮崖,徐赫便借用了其戶籍、出生年月、身份等證明,到官署更名,以便日後有據可查。

他原本計劃花上三年時間,一步步用宮廷盛行的花鳥畫進入翰林畫院,但阮時意提出與他打賭,迫使他徹底改變方案。

唉,他的妻……外表一如昔時嬌軟,卻比以前難伺候多了!

大半月前,他以“徐烜奕”之名,通過嘉元帝親自出題、批卷、選拔,進入翰林畫院。

當時,皇帝所出的題目為“煙鎖野岸無人渡”,大多數畫家便遵照畫中意境,畫了山水渡口,有的無船,有的有船無人,或停靠船篷停有鳥雀等,突出的是岸邊僻靜,船上無人。

而徐赫所繪,卻構思新穎,獨辟蹊徑,描繪煙霧迷漫的一泓溪水,以淡墨勾出若隱若現的竹林、渡口,而孤舟只占據畫面極少比例,也被水霧繚繞遮掩。

與別不同的是,他在船尾處繪了一船夫抱酒壇子醉臥,船邊掉落一根竹笛,重點突出野岸行人稀少,船家因終日等不到渡者而疲倦寂寞。

他本就畫功了得,筆下山水涳濛,右下角船上精細刻畫則成點睛之筆。

非同凡響的意韻使他一下子出類拔萃,再考三道題目亦是最為拔尖者,總成績一躍成榜首。

初來乍到,徐赫深知,不宜太露鋒芒。

兼之皇帝乃“徐探微”的天字第一號崇拜者,他必須裝作技巧尚有不純熟之處,以免被瞧出端倪。

他虛心求教,且力拒出任要職,只領了侍詔一職,唯求專注於學術和畫技,是以未招惹嫉恨或爭議。

但皇帝秋來移駕行宮,特地於上百名畫師中欽點他這位新晉畫師為伴,實屬前所未見的榮寵。

當下漫步湖畔,嘉元帝與徐赫談論畫論與技法,正自酣暢,內侍官匆匆行近:“陛下,首輔大人與洪指揮使請見。”

徐赫一聽長子求見,心下頓時忐忑。

回京前,他滿心期待回家抱抱兩個可愛的兒子,揉揉小腦袋、親親小臉蛋……誰料長子位極人臣,次子富甲一方,胡子比他的還長,真令他無所適從。

他曾遮擋臉面或簡單易容,遠遠見過徐明禮數次,至今沒敢打照面,更沒說上半字。

雖說早從決定邁向翰林畫院時起,他便知將以新身份與子孫接觸;後發覺阮時意尚在人世,他萌生認親之念,終歸因自身落魄而搖擺不定。

禦前,顯然不是初次交談的好時機。

“陛下,既然首輔大人有要事相談,微臣暫且回避。”

徐赫執禮告退,恰恰見數丈外一前一後走來兩人。

為首一人三十六七上下,素袍未掩其湛湛風華,正是徐明禮。

另一人看上去二十出頭,長眉朗目,英氣逼人,一襲蒼色武官袍服映襯昂藏之姿,卻是洪軒。

徐赫乍見長子,心中騰起驕傲之情,唇角禁不住勾起;再看他身後跟來的是洪朗然的兒子,登時皺眉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