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湯面與男子漢

那天探監,老爺子和封白都沒說話,沈念池也是乖乖坐在老爺子的腿上,直到獄警催促,老爺子才領著沈念池走了。此後每個月老爺子總會帶著沈念池坐公交車從城北到城南去看封白,然後三個人誰也不說話,坐到獄警催促再帶著沈念池離開。從夏到冬再到夏,如此反復,兩年零六個月,封白終於見到了監獄外的太陽,耀眼刺目,令人眩暈,仿佛另一個世界,一個讓他覺得孤孤單單的世界。那天沒有人去接他,他爸他媽嫌他丟人,早在他被抓進派出所的時候就沒再理他,收拾包袱,一家三口離開了宣城,再也沒有消息傳來。

封白使勁地眨了眨眼,壓下酸澀,背起大布包,快步向外走去,沒再回頭。一裏外的公交站,封白等到了他熟知的那班車,面對車上頻頻斜視的目光,不喜不悲,找了個單人座坐上去,一路睡了過去。公交車開了一個多小時,走走停停,一直到熟悉的街景印入眼簾,封白下了車。原來滿滿的榆錢樹已經被景觀樹取代,路上的石板已經撬出,三三兩兩的施工員正忙忙碌碌。

封白不知道短短的路自己到底走了有多久,直到他終於鼓足勇氣推開了沈園的大門,仍然是原來的木桌木椅,仍然是當當響的切菜聲,仍然是那一老一少,只不過四個徒弟已經剩了一個,其他都是年輕的陌生的臉,但是不管怎麽變,封白仍然覺得不陌生。

新來的幫工顯然沒想到這個點有人會來,正要開口,一旁的矮胖師父一記眼刀,頓時收聲。老爺子的左邊是沈念池,小蘿莉已經有些抽芽,右邊一把新菜刀、一塊新砧板,上面一塊巴掌大的豆腐,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到來。

封白仰了仰頭,將布包放在櫃台,認真地洗了手擦幹,然後站到砧板前,顛了顛菜刀,動作利落地下手,先片後絲,一刀鏟起放入旁邊的清水盆,白嫩嫩的豆腐刹那間綻放成了花朵,玉立亭亭。

封白離開監獄吃到的第一餐是老爺子親手做的清湯面,新磨好的小麥粉堆成火山狀,倒入清水,反復揉搓成團,醒發十分鐘,雙手將面團撐開用力,隨著手腕的力道,手指分開面團,面團重重地砸在面板上,反反復復,銀絲慢慢由粗變細、由少變多,陽光穿過面條間的縫隙滲進封白的眼。排骨清湯,幾根青菜,一碗素面,封白知道自己跟過去告別了。滾蛋餃子絆腿面,老爺子對他所有的話都在這碗面裏了,吃了這碗面,從此他是沈家人,從此他清清白白地開始。

此後的幾年,封白開始了每日循環往復的生活,一大早將笨重的舊三輪推出院門,三輪車板上一左一右兩個馬紮,扶著師父和師妹坐好,他就蹬著三輪車駛向碼頭、菜市場,跟著師父學習怎麽挑菜、怎麽選海鮮、怎麽配菜、怎麽做菜還有怎麽做人。宣城的大街小巷被師徒三人轉了個遍,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恭恭敬敬地叫聲“三爺”,然後逗逗小蘿莉,至於封白,大家的眼神裏總是透漏著這樣那樣的意思,所有人都不明白沈三爺為何會收留這個曾經的痞子混混,並且手把手的教,不理解歸不理解,但是沒人敢質問沈三爺,畢竟三爺的菜刀從來不是只吃素的。

對於別人的異樣眼光,封白從來不予回應,靜靜地站在一邊聽著師父跟人寒暄,間或掏出白凈的帕子給師妹擦汗,收獲小蘿莉甜甜的微笑,封白覺得這就夠了,只要師父和師妹高興,又管旁人做什麽,人不能活得不累,也不能活得太累,庸人從來只會自擾,而他封白不是。

回頭的浪子,無人知道他到底會掀起怎樣的風浪,別人也不知道封白到底會變成何樣,封白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聽師父的話,做好師父教導的每件事,這就是他的生活,酷暑嚴寒天天如此,日日反復,沒有乏味,只有充實。對於封白來說,時間是凍住的,因為昨天和今天沒有什麽不同,漸漸長大的小蘿莉知道她的封哥哥不一樣了,因為自家爺爺的笑容越來越多,當然封白自己是看不見的。

封白26歲生日的那天,沈家館子照舊營業,這也是沈家規矩,廚子是沒有假期的,只要食客需要,不管打雷下雨,都得幹。這天的早飯吃的是面,清湯面,排骨清湯,香氣十足卻沒有一絲油星,幾根青菜,一根寬面條從頭到尾沒有斷,由雪白饅頭長成細條面的沈念池端著這碗面送到封白面前,彎起嘴角:“封哥哥,長壽寬心面。”

沒錯,這碗面是沈念池出品,老爺子年紀大了,即使依舊身體板正、聲如洪鐘,但是他已很少親自下廚,不過每年封白生日都會收獲老爺子親手做的面,湯面鹵面油潑面、抻面撈面空心面。

老爺子不僅僅擅長料理海鮮,也精於面食,為了這個手藝,老爺子20歲兜裏揣著幾十塊錢獨自一人去了陜西,拜了當地有名的白案師父學了整整三年。而這些手藝也是封白和沈念池的功課,只不過封白不管如何努力都學不來沈念池的精巧,不是因為男女的差別,而是因為沈念池在娘胎裏就已經開始在做白案,而且做的絕對是頂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