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Albert·

“謝謝您, 公爵大人,我會幫您向湯普森太太轉達不讓任何仆人打擾您的這個指示, 稍後我能自己找到路出去, 就不麻煩其他仆從送我了。”

“祝你有愉快的一天,摩根。”

“您也是, 公爵大人。”

盡管客套話是如此說, 但彼此都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祝願。

木門輕輕地被掩上,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律師走了。

阿爾伯特轉過身,所謂英國貴族的平靜, 冷淡, 自持,鎮定, 沉著, 理智, 全被他從自己臉上撕碎, 狠狠地扔在地上。他喘息著,他蹣跚著,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做點什麽——打碎一個花瓶, 一個名貴的煙灰缸,或者任何能發出響聲的東西;扯下所有的窗簾布;狠狠地捶打幾下墻壁;抑或僅僅只是發出毫無意義的嚎叫,任何簡單,直接,粗暴, 有效,能夠讓他發泄此刻心中憤怒的行為,哪怕那讓他看上去像一個毫無教養的粗人,也無所謂——

最終,他只是倒在了小會客廳柔軟的沙發上,手臂無力地攤開,與壁爐上方懸掛著的一副畫像對視著,此時,此刻,看到那張阿爾伯特熟悉無比的面龐,就像一把劍突然插進了他的胸膛——

那是他的父親。

油墨上的他穿著接受爵位時的猩紅華服,將年近中年的他襯托得溫和俊雅,神情仁慈而又高貴,向下睥睨的目光帶著一絲貴族中難見的謙卑,然而在阿爾伯特的眼中看來卻是如此的冷漠高傲,既不屑又惡毒,好似也在嘲笑他的兒子的失敗與無能。

就在這兒,十分鐘前,海倫·米勒,坐在她這輩子從未得以享受過的柔軟沙發上,環繞著她這輩子從來沒見過的金碧輝煌的裝飾,講述了這些墻壁,這些油畫,這些虛偽繁華的一切從未得以聆聽過的故事。

阿爾伯特無法在回想海倫·米勒的講述的同時還注視著自己的父親那譏諷的目光,那仿佛腹背受敵,前後夾擊,在他內心的震驚愧疚上又狠狠地踩上一腳,那把插入他胸膛的劍又深深地推進幾分,將他的心一分兩半。

他閉上了眼睛,然而他並沒有因此獲得想象中的安寧。

隨著黑暗一同降臨在他眼前的是約莫年少一些的自己,正站在自己面前,憤怒地瞪視著他,用一個人的靈魂所能發出的最振聾發聵的聲音怒吼著——

為什麽!阿爾伯特!為什麽你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為什麽!

為什麽!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張開了嘴,什麽聲音也無法從喉嚨裏發出,內疚鉗住了舌頭,拔掉了牙齒,剪斷了喉管。在他的妹妹死去的那個夜晚,他向這個少年保證,他會承擔起他的父親沒能做到的責任,他會照顧好這片土地,照顧好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向他們提供應得的生活。由此,他妹妹的悲劇不會再在任何一個伍德斯托克的居民身上重演。

可他沒能做到這個承諾。

你不是自詡對伍德斯托克的居民無所不知嗎,阿爾伯特,為什麽你卻對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遭遇一無所知?

為什麽你沒能阻止這一切?

為什麽你沒能阻止約翰·米勒弓雖女幹艾格斯·米勒,沒能阻止他虐待自己的妻子,沒能阻止他將魔爪伸向了自己的女兒,沒能阻止他的兒子模仿自己父親的行為?

天知道在那些你看不見的角落裏,有多少黑暗潛藏在伍德斯托克?

你答應了我,阿爾伯特,你以你妹妹的墳墓向我起誓。

你的榮譽在哪裏?你的尊嚴在哪裏?你的承諾在哪裏?

為什麽,阿爾伯特,為什麽?

夠了!阿爾伯特猛然睜開眼睛,年少的他消失了,在他面前的只有他冷笑著的父親。他站起身,走到了小會客廳的窗前,將那張他恨之入骨的面龐擋在背後。

夠了!不要再質問我了!這不是我的錯!

他在內心呐喊著,放在窗台上的拳頭捏得死死的,劇烈地顫抖著,連帶著一旁的花瓶也發出吱吱聲響。窗外,平靜的布倫海姆公園一如既往的美麗,遠處若隱若現的村舍與往常沒有任何區別,天氣又一次轉晴,就像昨晚的狂風大作,昏天黑地不過都是一時的錯覺。

如果伍德斯托克學校沒有削減學生人數,得以接受教育的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或許就知道自己遭受了什麽,或許她們就能有一個渠道求救。

如果伍德斯托克醫院沒有關閉,能夠接受免費醫療的艾格斯·米勒或許就能在醫院生產,她或許就不必背負上謀殺了自己孩子的嫌疑。

如果教會沒有貪汙用來救助孤兒寡母的慈善資金……

如果……

他這樣告訴著自己,聲音卻越來越小,像斷了車轅的馬車,起先還能歪歪扭扭地向前滾去,最終只淪落得陷入了路邊的泥潭,所有響聲都歸於沉默,再也無法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