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青山依舊在

丁字號木箱的失蹤,本該是個隱秘。

可消息卻不脛而走。

等代表團抵達巴黎,關於文件的丟失,已經有了數個版本的傳言。有說是總長途經日本時,被日本間諜買通了身邊隨從,盜走文件;有說是在遊輪行駛到半途中,遭遇了偷竊;也有說總長在橫濱時,曾有禦醫前來診病,是總長意志薄弱,把文件送給了日本人……報紙謠言漫天,日本人也在逼著總長辟謠,說是有人要蓄意影響中日關系。

流言滋生,無法遏制。

一場輿論戰,在和平會議開始前就拉開了大幕。

而對於這個文件箱,傅侗文在遊輪上,甚至到了紐約也沒對她提到過。沈奚是在巴黎租住的公寓裏看到報紙,才獲知了這件事。

……

而現在,沈奚發現,這份去年十二月中旬的報紙竟又出現在傅侗文的書桌上。

窗外,已是初夏六月。

沈奚握著那份報紙,心像浮沉在水裏。

自從租住了這間公寓,書房裏到處可見報紙,英文、法文,還有日文和中文的報刊。傅侗文和譚慶項曾給她講過,報刊是一個戰場,能夠引導輿論,博取民心。

所以一到巴黎,代表團電報回國,要的第一筆錢就是輿論資金,用來打點巴黎大小報社,為中國爭取更多的輿論支持。傅侗文也投了不少錢,打點日本和國內大小報紙,所以他收到最多的包裹,都是報紙。

沈奚挪開十二月的,下邊一份就是五月的,在講國內的學生運動。

傅侗文走進書房,他穿著白襯衫和西褲,肩上卻披了件中式的長褂,灰白色的。

他一直不穿舊時的衣裳,這件還是沈奚私下裏問駐法公使要了一位華人裁縫的地址,特意讓人縫制的。西裝過於拘束,也重,還是長褂輕便。

傅侗文初見長褂,很是意外,雖不習慣,但也照沈奚的建議,披著禦寒。

久了,反而覺出沈奚說的好處來。

“報紙上說的話看看就好,都是舊新聞。”他走近,把一頂巴黎正流行的帽檐翻轉的鐘形女帽遞到她眼下,“你要遲到了。”

“我很快回來。”

“不用急。”他說,“難得你在巴黎見個朋友。只是不要到天黑。”

“嗯。”

沈奚接了女帽,在手中握著,若非要緊事,她是一秒也不想離開他。

沈奚並沒和他說見誰,只說是大學同學,傅侗文也沒追問過。

她臨走前和譚慶項交代了兩句,把自己要去的餐廳地址和電話號碼都留給譚慶項,這才放心出了門。

到了聖米歇爾大道,她找到那間咖啡館。門外坐滿了人。

全是一個個的小圓桌,桌子直徑不過二十厘米,擺上幾個杯碟就占滿了。反而是圓桌周圍的藤編座椅,每一把都比圓桌要大。十幾個桌子放置很隨意,紳士小姐們也坐得隨意,享受午後咖啡。椅子抵著椅子,是城市裏最常見的、擁擠的午後聚會。

紳士們只能把握著報紙的手盡量放低,避免邊角蹭到身旁的陌生人。

閱報者十有七八,沈奚不懂法語,但也猜得到,其中半數會在關注和平會議。

她又想到家裏堆積成山的報紙。

……

在角落裏,難得有個圓桌,只放了兩杯咖啡,坐著一位先生。

沈奚看著窗邊圓桌旁坐著的男人,腳步停駐,對方從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影子,偏頭回視。兩位好朋友,不約而同地笑了。

“你竟然還是老樣子。”陳藺觀親自起身,想為她拉開對面的座椅。

“這裏人多,你不要假紳士了。”沈奚攔他。

她把帽子擱到腿上,喝了口咖啡。

陳藺觀以手肘撐在桌邊,笑意滿滿,等她喝。

沈奚去年12月離開紐約前往巴黎,在遊輪上就給他發了電報,但不巧,陳藺觀剛啟程前往紐約,進行學術交流活動。兩人在海上,彼此錯過。

直到前幾日,陳藺觀返回巴黎,才算促成了這次的見面。

當年沈奚離開紐約,沒來得及和他告別,這些年他們雖然恢復通信,可一直無緣相見。

真到面對了面,看到對方的臉,和通信又是不同的感覺了。陳藺觀不由得記起在紐約讀書時,兩人你追我趕,學到入魔的歲月。

沈奚是他從心底佩服的人,也是他認定的最好的朋友。

“為什麽挑在和平會議來?”陳藺觀笑著問,“在信裏還故作神秘,不肯告訴我?”

沈奚抿嘴笑。不方便答。

幸好,陳藺觀知輕重,見她的笑容,就識相地不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