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青山依舊在(第4/10頁)

傅侗文仍披著同樣的一件灰白長褂,深陷在黑如墨的天鵝絨沙發裏,腳下是軟皮拖鞋。壁爐裏沒火,光穿過玻璃和大半間書房,落在他腳旁,西褲腿上。

他下半身沐浴在陽光裏,五官在房間的晦暗中,合著眼,帶著一絲微笑,手指在跟著曲子輕敲著。

日光太短,夠不到他的臉。

沈奚深知,對巴黎一行的失敗,她的唏噓和傷心,遠不及他的萬分之一。他走維新的路,維新失敗,他支持革命,袁世凱登基稱帝,忙活半輩子,好似全在瞎折騰。到最後在山東這裏還是一事無成,注定是要失望……

而身邊人,去了一個又一個,死了一批又一批,黃泉路上已是老友無數。

她站了許久,靜看他,心裏一抽一抽地疼。

傅侗文在欠身,調整坐姿時,睜眼,瞧見了她。

他一笑:“我這個閑人,又在等著你回家陪我了。”

“我走時你還說,難得我在巴黎見個朋友。”沈奚上前,半蹲在他面前,兩手捧紙袋,“我欠了你許多年的爆米花。記得嗎?”

他接了紙袋,打開,捏起一顆丟到嘴裏:“Cinderella。”

他們在紐約看的首映。

傅侗文也給她喂了一顆,柔聲道:“等三哥回國,要為央央開上一百家影院,像戲樓一樣熱鬧。首映日就放Cinderella。”

少年時,他常命人在後花園亭子裏搭出一個又一個戲台,檐前全掛珠燈,紗羅綢緞作簾幕……客未至,燈是不許點的。客至,燈火齊明,那等風光,不可殫述。

方才他因為想到了這件事,把窗簾掩上一半。他想等太陽落山,等她回家再撳亮燈。

可惜沈奚歸家太早。

“你沒回來前,戲聽著也沒滋味兒。”他輕聲說,鼻尖從她前額滑下去,聞她身上的香氣,這是胭脂水粉,中國女孩子才有的香氣,“你一回來,就大不同了。”

他親吻她,品她唇齒間的咖啡香。

“嗯,是牛奶咖啡。”他評價道,“我這些日子只能喝水,沒什麽意思。”

傅侗文偏頭,一笑,恍若是迷了路,在等她點燈伺候的三少爺。

沈奚和他對視。

她怕失去他,比任何人都怕,除了他,這世上她再沒有親人了。在她身上,戲裏的橋段輪番上演,忠良遭遇陷害,好人偏要早死。她不想,最後還要經歷情人分離。

山河無恙,只會是個美好寄願,她看不到路在何方。

難道百年永偕……也做不到嗎?

沈奚剛和陳藺觀碰了面,低落情緒尚在,怕自己的失常影響他這個病人的心情。她避開傅侗文的臉,看到矮幾上攤開的報紙:“別再看報紙了,對你病情沒什麽好處。”

“好。”他聽話地把報紙合上,“你說不看,便不看。”

“要真能我說什麽,你就聽什麽……”

也不至於到今日。

他告饒說:“你和朋友喝咖啡,我在公寓裏苦等。這剛一露面,就不要再教訓我了。”

沈奚埋怨地看他,把報紙拿走。

“去讓慶項準備吧。”傅侗文靠回沙發椅背,“總長和夫人天黑到,要留下吃晚飯。”

“你和譚先生說過了嗎?”

“不敢說,最近你和他都是脾氣大得很。”他自嘲。

還不是因為你……

沈奚不想揭穿他的“委屈”,抱著一摞報紙,向外走。

“不止兩個人來,至少四五人。還有,夫人喜歡熏香腸和生牡蠣。”他補充說。

“不吃中餐嗎?”她回頭問,“我以為他們許久沒回國,會想要吃。”

“夫人為哄大家開心,在領事館一直做中餐。”他回道,“今晚給他們換換口味。”

他們到法國後,雇了一個法國女人幫收拾屋子,偶爾也會做西餐。

今日正好派上用場。

天黑後,客人準時登門。除了總長和夫人以外,全是和傅侗文有交情的駐外公使。沈奚在一月的歡迎宴見過他們。那天飯桌上,人人面露喜色,今日都好似老了幾歲,仍是禮貌紳士地帶來了禮物,和主人客套敘舊,但眼睛背後再無笑意。

晚飯安排了三小時,不到半小時,除了總長和夫人,余下人都告辭而歸。

餐桌上,新鮮的牡蠣在燭光裏,浮著水光。

沒人有胃口吃它們。

“我去了數份電報給國內,卻沒回電。”總長說。

大國之間達成一致,要把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給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