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第4/18頁)

從匯中飯店往北,到了徐園,不過十分鐘的車程。

他們到時,日落西斜,車馬紛紛而至。當今梨園之盛,甲於天下,南北兩地皆是如此。

“三爺請跟我來。”有人帶傅侗文往裏去,是去黃老板訂的包房。

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們擦肩而過,三兩相伴地笑著、聊著,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還有孩童。

沈奚過去唯一出去聽戲,就是和傅侗文去廣和樓。

今日踏入這裏,始才覺出南北戲園的差異。

那裏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門敞開,燈影昏暗,是夾道狹長,到繞過木影壁就是單面的戲台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罵自然放得開,葷話不休,到有葷腔的戲時,台上台下老少爺們吆喝叫好的景象,像還在清末的上世紀裏。

這裏一路下去,是亭台軒閣,沿回廊去,到引路人帶進去,進了個茶園似的場子,戲台是三面觀敞口式的,樓上樓下兩層。她望過去,見到不少女賓客,蘭麝香濃,綺羅雲集,大小姨娘雜坐於偎紅倚翠的風塵女子之間,也都是砸錢捧角的人。

她跟傅侗文上樓時,有兩個握著紙扇的女人並肩而下,在低聲說著今日來了幾位名角。因為樓梯狹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後上樓的,他兩手斜插在西褲口袋裏,在兩個女人下樓時,微駐足,偏過身,讓兩個女士先下了樓梯。

於是,兩個女人接下的話題就是……這又是哪裏來的公子,很是面善。

傅侗文眼藏笑,斜倚著樓梯扶手,對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艷羨的目光裏,她被傅侗文拉著上了兩級台階,到了二樓。

轉眼到包房外,兩個守在那兒的男人,一左一右為他們推開門。傅侗文將自己的西裝外衣遞給跟隨而來的兩人,讓他們在門外候著,帶沈奚入內。

裏頭,五個男人正坐著閑談,見了傅侗文都紛紛立身,招呼著。為首的那位穿灰色長袍的是黃老板,余下兩個中年男人和一個老者都還算客氣,角落裏的男人是唯一西裝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

女賓客們是滿清末年的款式妝容,有手裏拿著望遠鏡的,也有捏著粉紅戲單子的,見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離席,對傅侗文欠身,行的是舊禮。

“今日裏,特地囑她們換了這衣裳,”黃老板和顏悅色地指她們,“能入三爺的眼嗎?”

上海書寓裏的風塵女和蘇磬那種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賽金花的模樣,也像是臨時上的戲妝,不過是為了討好傅侗文。

“南方佳麗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處。”

一語未完,他又笑說:“方才從匯中飯店過來,沒來得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過來了。”

沈奚跟著說:“你好,黃老板。”

“是普仁醫院的沈醫生。”老者眉眼堆笑,輕聲提醒黃老板。

她在上海的富貴圈子裏小有名氣,黃老板經這一說,也仿佛記起來這號人,對她笑笑。

“聽說沈醫生是在美國留過洋的,都說這歐美是鍍金,日本是鍍銀。”煙榻旁的男人笑著恭維說,“我們也算見識見過鍍金的女先生了。”

眾人笑。

今日包房裏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對應布置過的。煙榻上兩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黃老板搭線和傅侗文打個照面、混個臉熟。余下的老者和西裝男人是黃老板的心腹,軍師和先鋒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連女人也都費心安排好了,誰伺候誰,猛多了沈奚一個女醫生,倒顯得多余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帶來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囑人添座給沈奚,大夥各自歸了位。

“稍後這出,三爺必定喜歡。”黃老板落座。

“哦?”傅侗文問,“是什麽?”

黃老板指樓下,開鑼了。

傅侗文一擡眼,望向戲台。銅鑼敲了幾聲,胡琴起。

他聽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輕打著拍子。

“三爺開個嗓?”老者邀約。

傅侗文也像來了興致,經老者這一請,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將起來:“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計》最精彩的一段,諸葛亮閑坐城頭,笑對千軍。他唱得是字正腔圓,戲腔純正,絲毫不輸台上擺開架勢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著唱下去:“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一段胡琴後,再來一句,“算就了漢家業鼎足三分。”

黃老板細細品咂著,痛快擊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