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滿江紅

四弟被救那日,京中連日雨。

傅侗文的轎車被困在雨中,他等不及,冒雨徒步,從前門走回到傅家。

在回家的路上,他無數次懊悔自己把侗汌帶上這條救國路。那幾年,救國者大多捐軀,前路黑暗無光,往日的舊友一個個傳來死訊。他還以為接下來要死的會是自己,卻沒料想被綁走的是侗汌。

自從侗汌被綁,京城謠言四起。都說傅家四爺是因為尋花問柳,得罪了土司令,被帶走教訓。唯有傅侗文清楚,他們是因為得罪了保皇派,被威脅報復。

長達半年的時間,他得不到四弟的消息,從憤怒到絕望,到最後已經做了收屍的準備,沒想到,老天開眼,讓傅侗文等到了這個天大的喜訊。

他走進傅侗汌的院子,從膝蓋往下都是雨水和泥,在丫鬟的伺候下,草草換了衣裳,走入傅侗汌的臥房。

床榻上的年輕背影十分憔悴,淡薄、幹凈的襯衫貼在背脊上,被汗浸濕了,在燈火中,能看到一道道的冷汗痕跡。

“四爺是傷到哪裏了?”傅侗文問中醫。

中醫不敢答。

他看提前一步趕來的譚慶項:“你來說。”

譚慶項紅著雙眼,話未開口,大顆的眼淚已經掉出來。他一個留洋回來的博士,一個大男人忽然當著屋內的幾個人掉了淚,讓傅侗文的心驟然緊縮。

床榻上的侗汌背對著外頭,仿佛沒聽到三哥來,只是雙手成拳,把床單擰得不成樣子。傅侗文身邊的那些公子哥也有煙癮重的人,但因為家裏煙土不間斷供著,並沒見過真正的煙癮發作的狀態。此刻的傅家四爺,渾身大汗淋漓,鼻涕、眼淚直流,拱肩縮頸,完全克制不住地抽搐著……傅侗文盯著他看了半晌,再去看譚慶項。

譚慶項心內絞痛,默默點頭,是在肯定傅侗文的猜想。

四爺的命還在,但他染上了鴉片煙癮,還有對嗎啡的藥物依賴。

那天,屋內的兩個中醫看不懂譚慶項的眼淚。

他們更看不懂傅侗文蒼白的臉色。京城裏有權勢的少爺們全都煙土成癮,包括眼前這位傅三爺,也是有名的浪子。不只是中醫們,家中各房的人,包括傅老爺也都將這看作尋常事。在如同傅家這樣的大家庭裏,納妾和吸食大煙都是風流而不下流的事,算不得什麽。

傅家有錢,又不是市井草民。

倘若傅四爺只是渴求煙土和嗎啡,給他買來就是。

可傅侗文和譚慶項卻知道,這是誅心。

傅四爺回國後,一直致力於幫人戒除煙癮,傅侗文想救國,傅四爺想救民。抱著如此目的歸國的男人,被綁走後,被人用雙重手段折磨著,蔓延中國大地的大煙土,西方上流社會追逐的鎮定劑,全都被用在他的身上。命還在,可心呢?

傅侗文說服侗汌的母親,讓她同意,把侗汌挪到自己的院子裏照料,是怕他戒煙癮和藥癮的樣子嚇壞還年幼的六妹。

東西暖閣,兄弟兩個一人一間,譚慶項睡在西暖閣外的套間裏,不舍晝夜地照料他。

在那個年代,嗎啡是作為戒煙藥被推廣的。報紙上隨處可見廣告:“由倫敦新到戒煙藥莫啡散多箱,其藥純正而有力,故杜癮之效較為速捷。”

沒人知道,這是更毒的一種成癮藥物。

綁匪享受的樂趣是,看著這位闊少犯了煙癮,淚涕橫流,失去自尊的低賤模樣。可又不能真的殺了這位傅家四爺,於是就一邊強迫他吸食鴉片,一邊給他注射嗎啡。綁匪認為這是一面喂毒藥,一面喂解藥的好方法。

但卻讓侗汌對大煙和嗎啡有了雙重的依賴。

光緒三十年,從夏到冬。

傅侗汌身上的針孔多到驚人,最後連下針都找不到地方。

他用自己的身體驗證了一個結論,嗎啡是比鴉片毒性更大的東西,成癮更加厲害。到冬天時,他拒絕再注射嗎啡來戒煙,而是讓譚慶項把自己綁在床上,強制戒煙。戒嗎啡的痛苦,無異於進了鬼門關,他到最後失去控制力,哭著求傅侗文和譚慶項為自己松綁,淚水橫流地詛咒指責傅侗文,喪失了心性和清醒的意識。

最後,譚慶項強迫給他灌下了安眠的藥物,讓他陷入深眠。

可在睡夢裏,他還是在哭。

七尺男兒,傅家四爺,一個留學的醫生博士,回國後就致力於幫國人戒煙的西醫醫生……哭著在睡夢裏,叫自己母親的名字,叫傅侗文的名字……

他在求助,傅侗文無能為力。

傅侗文在那些日夜裏,時常想到要放棄,他也有錢,供四弟注射嗎啡到老、到死也不成問題。“三哥。”傅侗汌在安眠藥過去後,短暫地清醒著,盯著他,“我是醫生,我是……想要幫人戒大煙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