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第2/18頁)

那些孩子也笑,仿佛配合他。

沈奚臉上掛不住,踢著腳下的碎石子,不理他。

傅侗文笑了,問管事的人要了一把黑色的雨傘,帶她向廠子外走去。

這裏路窄,轎車根本開不進,所以剛剛兩人進來就是徒步的,沈奚被曬得臉通紅。眼下回去了,傅侗文自然長記性,提前要了遮陽避日的物事。

路狹窄不平,兩人都走得慢。

沒多會兒,沈奚環顧四周:“我覺得……我們還是別用雨傘遮陽了,怪怪的。”

戀愛男女在細雨中撐著傘,於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們在艷陽下、廠房旁的泥土路上,輕搖紙扇,撐著把雨傘……工人們嘴上叫三爺、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說這兩位是一對傻人,不分場合賣弄風情。

傅侗文也覺不對勁,把傘收了,丟給身後人:“是不成體統。”

沒傘,舍不得她被曬。

只得用折扇擋在她額頭前,做了片陰影,閑閑地說:“女孩子經不起曬,這一點三哥是懂的。”

這男人……不說點風流俏皮話,還真不是他了。

在去飯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終於給她講到了帶她看絲廠的緣由。

“這絲廠,黃老板眼饞了許久,今天早晨才簽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給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進貢股份給青幫的幾個老板,這早是約定成俗的規矩,各個老板每年光是手裏上百家企業股份的分紅,就是數百萬的入賬。傅侗文曾給她講過,但沒提過有直接送廠子的先例,這種大型規模的絲廠做出來不容易,生絲遠銷海外,不管貨源還是客源都已經穩定。說白了就是送了個不用分心費神經營的聚寶盆給人家。

“可惜了。”他輕輕一嘆。

不是可惜絲廠的效益和價值,而是可惜把它給到不懂的人手裏,糟蹋了好東西。

“你有求於他?”她問。

“我需要他幫我辦一件事,是十足要緊的事,”他說,“非他們青幫不可。”

出了什麽事?

沒等她問,他給了解釋:“我六妹回來了,在匯中飯店,我要帶你去見的就是她。”

“六妹?”她記起那個女孩。

幾面之緣,是傅侗汌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傅侗文讓父親簽署遺產分配協議時,提到過她,是被送給了一位司令做十六姨太。

沈奚覺得這是傅侗文的傷心事,不曾追問過,只是悄悄地從譚慶項那裏了解了一些。據說那位司令年紀偏大,又在遠離京城的西北,聽說還有虐打妻兒的名聲……總之是門壞親事。自從六小姐嫁過去,再沒回過門,被看管得很嚴,算和傅家斷了聯系。

傅侗文一直在想辦法要見她,都沒能成功。

“父親病逝後的第二天,我發了電報去,讓六妹來上海。”傅侗文很是感慨,“昨天夜裏到的上海,沒有見任何人,今天下午吊唁結束就會走。”

看管得這麽嚴,連家人也不許見。事實比譚慶項說的還嚴重。

“我現在能去見她,也是用錢做了疏通。”他又道。

“所以你要黃老板做的事,和她有關?”她輕聲問。

傅侗文默認了。

車到了匯中飯店大門外,兩人的談話也告一段落。

外灘碼頭這裏,這間飯店是最醒目的建築物,主要因為它外墻用了大膽的紅白配色。外墻純白粉刷,窗戶邊緣卻用紅磚鑲嵌,別說是在白天,就算在夜裏都能一眼識別。

飯店從轉門到內部護墻、樓梯和欄杆、立柱都是全木裝修,水晶燈終日不滅。

沈奚初次來,領她去房間的服務生就在自豪地說這間飯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档的飯店,連酒店內的電梯都是全上海第一個安裝使用的。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到那個服務生說起萬國禁煙會和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都在這裏,才凝神去聽了幾句。

她當時選擇住這裏是因為貴,會避免許多的麻煩。

後來,她決定留在上海從醫,再沒來過,也是因為貴。

兩人進了飯店,喚來一位服務生引路,去了招待內部住客的屋頂花園。

此時正逢下午茶時間,花園裏一半滿座,因為沒有足夠的遮陽傘,另一半的花園內,桌椅都曝曬在了陽光下,自然無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遠的、臨近邊緣的那一把遮陽傘下,穿戴得花團錦簇,翠玉的耳墜沉甸甸地垂墜在臉旁,是富貴,可卻和這裏格格不入。過時的發髻將那張臉襯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