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奈何燕歸來

兩人在床上鬧騰這麽久,話囫圇著,聽不分明,響動卻是真的。

別的院子裏都是通房丫鬟在少爺們跟前伺候,行房事時也不躲避,主子們興起讓丫鬟一同上床雲雨、同赴巫山是常有的事。三爺這裏,早先也被長輩安排了丫鬟通房,都被他打發掉,一直是小廝輪換著睡在房裏伺候。

院子裏,從未有女人來過,更何況是同床共枕。

眼下這位沈小姐,是頭一位。

小廝又怎會不懂?

他人一退出去,這話就交代下去了。

此時,在西面的她,尋不到銅鏡,對著玻璃窗,以指作梳,勉勉強強地理了頭發。

傅侗文住的是上房的東暗間,西面也有一間,沈奚在那裏換了衣裳。

回到東面去,兩個丫鬟在伺候傅侗文盥漱。見沈奚來了,傅侗文挽起衣袖子,親自把另一個銅盆裏的白毛巾撈出來,稍微絞了:“來。”

沈奚一步一挪,到他面前。

他低頭的神情,像要親她。

當臉被覆上熱毛巾,她才曉得,他是要給自己擦臉。

四年。

遠渡重洋地離開,萬水千山地歸來。

在傅家的日子,就從這裏、這個冬天重新開始了。

傅侗文的院子不小。

垂花門進去是穿堂,後頭是間廳,再往後才是上房大院。

上房被隔成了一明兩暗的三間房,正中明間是堂屋,兩側暗間,用隔扇隔開。東面那間是傅侗文的臥房,冬天怕寒氣入侵,丫鬟們給他掛上了厚重的棉布簾子。

上房東面的耳房是書房。順著西面,打了一面墻的書架,滿是書。

院子裏有四個丫鬟、六個小廝,還有譚慶項和那個少年。少年名喚萬安。這名,是為壓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

“你先前叫什麽?”沈奚有一日問他。

少年如臨大敵,仿佛說出來,會害傅侗文大病難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萬安。”

說這話時,他在給書房換紅梅。

紅梅是老爺讓人送來的。

沈奚貿然闖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場僵局,老爺對這院子不聞不問的態勢得以緩解。先前垂花門外二十四個守門人,帶著槍,都是老爺的親信,除了運送食材和補品、藥品,完全將這個曾在京城裏風光無限的三少爺冷落在宅院一角,不聞不問。

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

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

這天,丫鬟們燒了滾燙的水,一盆盆去潑院子裏結的冰。小廝們用笤帚將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掃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

沈奚在書房裏,蜷在太師椅上,膝上蓋了狐裘,在等傅侗文。

她看窗外丫鬟、小廝忙活著,余光裏的男人,背對著她。襯衫袖子用細細的黑色袖箍勒住,將袖口提高了幾寸。這樣子的穿法,手腕子都露在了衣袖外,方便他翻書和寫字。

“要走了吧?回房去收拾收拾?”她下巴搭在膝蓋上,小聲問。

今日大雪,也是傅老爺壽辰。傅老爺著人傳話來,讓他去聽戲。

這是一道赦令。

可傅侗文並不覺得,只憑沈奚和那謊話就能這樣太平。

垂花門外,有什麽在等著他?是何時局?要如何去應對?在屏退老父親信仆從後,傅侗文早在心裏做了種種猜想。

眼見著要到去聽戲的時辰了,他還沒拿定主意:是否要帶沈奚去?

“走,一道去。”他合了書。

“我去?”沈奚忙搖頭,“這不妥……”

他微笑著,把書塞回到書架第三層,去把她腿上的狐裘掀了,將沈奚從太師椅裏拽起來:“你去,還能打個掩護。”

“掩護?”沈奚不懂。

他笑,把西裝外套搭在她肩上。

“你要我做什麽,先要說好。我並不了解你家裏的人,四年前見過誰都不記得了,你到底有幾個兄弟姐妹?你父親有幾個姨太太?你要我打掩護,是如何打?”

傅侗文把臉上的黑框眼鏡摘下來,鏡腿折回,在考慮怎麽去解釋。她這樣的身份,在傅家很敏感:“你去,是為了讓我不想說話時,能有個閃避的法子。”

這樣說,她倒心裏有譜了。

回房裏,丫鬟在收拾床褥。她照例是抱了衣裳去西面暗間裏換。

人走過他身旁,傅侗文扣了她的手腕子,笑著低語:“今日過節,在這裏換好了。”

大雪也算是過節?“要遲了。”她使勁瞄那兩個丫鬟,倉促地抽手回來。

傅侗文也是在玩笑,沒多堅持,就放她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