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來時莫徘徊

手裏的電報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燒到她心窩裏頭。

還活著,這是最好的消息。

可“沉疴難起”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嚨口幹澀著,強行讓自己冷靜。

“你……發了電報給家裏?”她看得出,這電報的後半截是給段孟和的話。

“是。但沒問什麽要緊的話,怕家人疑心,”段孟和見她回了魂,進而解釋,“只是說有位至交想拜會傅三公子,問他人是否在北京城。你看,我家人說‘在京無誤’。”

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電報沿著舊有的痕跡折好,遞還給他:“謝謝你,為了我,讓家裏人知道了你的行蹤。”

“總要回去的,我也不會瞞一輩子,”段孟和為她寬心,“你設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帶你一道北上。”

沈奚沒作聲。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緊跟著說:“倘若袁——真要登基,又會要打仗。到那時你想北上更難,如果走,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只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個月的時間安排病人。”

沈奚擡眼,盯著他看:“多謝你,段先生。”她再重復。

這回,段孟和聽懂了。這是逐客令。

“你不信我嗎?”段孟和在這駭人的安靜裏,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又搖頭,說:“我要想一想。”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個月的相處擺在那裏,他是個好人。

可好人不頂用,他是姓段的。自從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報上、雜志上關於段家的評論。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閑談也若有似無地帶上一兩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門檻,和大總統關系就是魚和水,袁大總統的幹女兒就是段祺瑞最得寵的一位夫人。這一層層關系在,她不能冒險。

雖然眼下看來,和他北上並無不妥,但總有她想不到、顧及不到的地方,萬一……留下什麽口實、把柄,或是在她不曉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給傅侗文惹什麽麻煩,她難辭其咎。

見段孟和還要勸,沈奚索性把門閂打開,開了門。

過堂風灌入她的領口,她才後知後覺自己穿著睡衣,更是拘謹著低頭,對段孟和微頷首,權當告別:“這一次我記在心裏,日後會還你。”

“還什麽?不過一份電報。沈奚你再想想,同我北上會省力不少,”段孟和耐著心勸說,“也會更安全。”

她再搖頭。

段孟和一時沒了話。

“還有,先生日後不要再來了,”她說,“這裏我也不會再住了。”

段孟和靜了會兒,苦笑說:“抱歉,破了你我的約定。”

跟著她找到這裏,是他一廂情願,既不守信,也失禮。

沈奚在風裏道了別,將段孟和送走。她從廚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確信段孟和已經離開後,掉頭跑上樓,慌張張地將皮箱子打開。

把最厚的大衣和帽子找出,當下換下睡衣,預備出門。

她信段孟和的話,也信段孟和家人不會欺瞞自己人,就因為“信”,才一刻不能耽擱。全國到處都是劍拔弩張,軍隊和革命黨一直在打仗,這還是在共和的體制下,都難以平復戰爭。如果袁世凱真的決定復辟,重新搞封建帝制……她完全不敢想。

到那時,又該像清朝末年一樣,到處都是宣布獨立的省、宣布獨立的軍隊……

趁著還算太平,今晚就走。

先前房間早收拾妥當了,抽屜和櫃子全清空,物歸原位。

只是要多留一封信。萬一,真的和傅侗文錯過,也有個消息給他。

她將鋼筆拿出來,尋不到信紙,把行李箱的書掏出一本。裏頭夾著一疊,都是他在船上寫給她的,一個個的“一見成歡”。她有用信紙夾書的習慣,再去翻找另外的書,和幾張白紙在一處的,是傅侗文抄給他上海公寓的地址。

那時沒留意,再展開,卻發現這紙折得十分有技巧。

信紙一共是三折,一折在前,一折在後。

前頭是手抄的地址,後頭寫了短短的兩行字:

身付山河,心付卿。

兩處相思各自知。

喉頭一窒,這話狠撞到了心坎兒上,撞得她手指發抖。沈奚一字字復又讀了一遍,好似他此時正坐在她的面前,氣定神閑地折好了紙,遞過來……

手裏的信紙,被她打開,又合上,兩指輕輕沿著那折痕滑過去,她再想不到別的,全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