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去幾時還(第3/7頁)

……

沈奚紛亂地回憶著早晨的一切,翻過身,看著滿地月光出神。

傅侗文說這裏只有他一人來過,那麽上一個搬走的住戶就是他了。這沙發,他坐過;地板,他走過;床,也只有他睡過。

蟬鳴聲更重了,外頭有人爭吵。

男人和女人。

她猜想著是鄰居小夫妻爭執,或是陌生路人,或是別的什麽。

如此猜著,就入了夢。

耳邊仿似還有鋼琴曲,有他在教她:“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夢裏又有一雙手,在桌上擺弄起留聲機。

旋律從《送別》跳回到了《文昭關》,鋼琴跳到了胡琴。黑膠唱片裏的戲腔在跟著他在廣州調戲她的話,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暖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這句:“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的,這《文昭關》裏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夢裏悟出個道理:但凡聽戲入癮的人,一定是戲文裏有他們想說又說不全的話。

從這晚,沈奚開始了在這裏的生活。

那場大清掃和後來的西洋點心,讓她和鄰裏很快熟絡了。她平日怕惹麻煩,又怕說多錯多,所以不常出門,也盡量不和鄰居閑聊。漸漸在鄰居眼裏,她的身份也被落實成了——留洋歸來的富家小姐和少爺私奔,不得已,先被安置在這裏藏身。

這樣子,相安無事地過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門被叩開,是隔壁在《申報》就職的祝先生和太太。

這兩位都是讀書人,家裏有個老傭人,平日和她一樣的習慣,不喜和鄰裏打交道。

“沈小姐你好,我先生想和你說說話,”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可又怕和你不熟,讓我陪著。”

沈奚困惑點頭:“好,進來吧。”

她將兩人帶入一樓。

這幾日她把那間屋子清理出了一半,正好招待人用。

兩人坐下來,那位先生笑一笑,說:“沈小姐,你剛才回國,可聽過‘儲金救國’?”

門都不出,從哪裏聽?

她禮貌搖頭:“祝先生,你給我講講好了。”

“是這樣的。”

那先生說,起先是一位愛國志士在他們《申報》開辦救國捐款,捐了自己十分之一財產。這人一倡導,得到了社會很大的響應。一開始是商會響應,後來社會各界都開始捐贈。

祝先生說著,將手裏厚厚一疊報紙遞給沈奚:“中國銀行,五天就收到了兩萬五千元。”

一個人有數百積蓄就能留學的年代,這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沈奚聽那人又講著,有位絲廠女工把自己數年積蓄都捐出了,還有小孩會帶著撲滿去,就連孤兒院也都節省膳食費,捐贈救國。

“還有在徐州,甚至有一位退伍的軍人,捐出了所有家當之後,當眾自刎明志,號召民眾萬眾一心救國。”祝先生摘了眼鏡,激動地看著沈奚。

她拿著那報紙,上頭就有這則報道。

“沈小姐,你不要介意,”祝太太解釋著,“我先生見你是留洋回來的,又在上海有這樣一套公寓,畢竟你曉得,我們都是租戶,而只有你是自己的房產。所以他想到要對你講一講這個,希望能影響到你和你的家人,多多支持這個活動。真是打擾你了。”

“沒關系,我也很願意了解這些,”她看出祝太太的尷尬,寬慰她說,“在國外,留學生們每日都在說這些。我還有一點積蓄,中國銀行是吧?等過幾日我也去。”

祝先生聽她如此說,很高興,連連說著,就猜到留學回來的人都是愛國青年。

於是他又和沈奚多聊了會兒,等到了要吃飯的時間,才告辭離去。

沈奚把他們送走,將門關上。

乍一清凈,她倚在門上,又開始想傅侗文。

其實祝先生是提醒她了,她剛剛所說的積蓄,都是傅侗文留給自己的錢。她一直這麽把自己關在家裏等著他,用著他的錢,也說不過去。雖說是女朋友,也不能這麽無節制地依賴……

該出去找點事做,哪怕賺了錢捐掉,也比在這裏空等要好。

空等不怕,怕的是她總記起他說的“假若三哥死了——”。

沈奚枕著厚重的木門,怔怔出了會兒神。

他真死了……自己……

門外頭,隱隱能聽見鄰裏閑談著,刷鍋洗碗。

紅塵煙火,在灼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