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去幾時還(第2/7頁)

隱約中,他聽到譚慶項也上了車,在問自己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頭,不答,累得不想再說一個字。

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給她時,她掃一眼便記下了。

在碼頭外說給黃包車夫聽,才曉得是在租界裏頭。

下船是四點,等人到弄堂口,天剛黑。

沈奚提著皮箱子從窄窄的走道走入,見有兩戶人家在門外吃晚飯。電燈泡掛在門口的杆子上,有小蚊蟲簇擁那光,竟不讓人心生厭,反倒覺此處煙火氣重。

沈奚在門前辨認號碼。就是這裏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嬸問。

“哎,是。”她含糊應了。

“從沒見人呢。”

這是多久沒住人了?

沈奚掏出鑰匙。

可千萬要能開,這要開不了……估計會被當成賊。

鑰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順利到底,該是裏頭太久沒用,鎖銹了。她擰著鑰匙,輕輕推開門,黴味一下子就沖了出來。

那坐著的大嬸像早等著這一刻,湊過來笑:“我就說吧,多久了。這是你家人給你留的啊?”

“嗯,我剛回國,也是頭回來這裏。”她掩飾地笑一笑。

大嬸是骨子裏熱情的人,馬上招呼著,給她燒熱水,幫她打掃屋子。鄰居幾個閑著的女人聽到動靜,也都過來幫忙。沈奚猛地遭遇如此熱情的鄰居,傻在那裏,局促地看著她們忙活了半天,終於想到自己才是“主人”,應該跟著收拾——

於是,她把皮箱子擱在門內的角落裏,也撈了塊抹布,跟著大家收拾這屋子,順便參觀起來。

一樓是廚房,有間房,裏頭堆滿了雜物。

二樓是臥室,雙人床,沙發也有,家具都用布蓋著。拐角有個洗手間,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台,好像也堆著東西。

公寓雖然黴味大,但抽屜和衣櫃都全空著,並不難收拾。

四五個女人加上她,一個小時就打掃利落了。

沈奚放下抹布,立刻到弄堂口去買了西洋點心回來,送給大家,又是鞠躬道謝,又是寒暄客套,還要應對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掃公寓還累。

等回到房裏,已是深夜。

屋裏有張床,沒有被褥枕頭,也沒法睡人。這麽晚了又來不及去買這些,幸好還有個沙發能湊合。沈奚打開皮箱子,把一件冬日的大衣拿出來,鋪在沙發上。

她撳滅燈,人仰面躺了上去。

入鼻的還是黴味。

雖然身處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又是在租界,這味道倒讓沈奚懷疑自己躺在荒煙蔓草上,敗瓦頹墻中。明日一定要把沙發拖到窗口去曬一曬,去去黴味。

她想著,計劃著,念頭漸漸飛遠了,落到一個人身上。

侗文……

此刻人腦子有點混沌,她恍惚覺得自己還在遊輪上。

今天早晨,傅侗文還在她的身邊。

早餐後,他帶她去輪船上專供頭等艙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裏沒人。三個服務生偷懶地在窗邊上低語著、喝咖啡。

他們進門時,一個藍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彈鋼琴,看他的衣著不是樂師,像在自娛自樂。

他看到傅侗文很開心,用法語問候著。

傅侗文低聲給沈奚介紹,這是他在輪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聽著這個公司名字熟悉,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釋說:“就是那晚,我們從紐約去碼頭時,司機提到過的公司。”

哦,是那個。縫衣女工都搶著去生產彈藥的公司。

傅侗文和他聊了幾句,那人微笑著看了眼沈奚後,彈奏出了另一支曲子。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我請他為我彈的,”傅侗文低聲用中文說,“我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別,想讓她聽這個。”美國的曲子,南北戰爭時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從未聽過。

“一位旅日的李先生用這曲子,新填了中文詞。我昨日在這裏聽新上船的旅客說到,記了送你。”他又說,填詞的中文歌叫《送別》。

旋律簡單,朗朗上口。

他教,她學。

是……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又是……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句句都能聯想到她和他。

學著學著,傅侗文毫無征兆地問她:“我在上海有兩處公館,你想在哪裏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說,“還是去個小地方,那裏只我一人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