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初三年年末,建康城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到了二十日白天,雪雖然停了,可天氣依然陰霾霾的,不見一絲陽光。

城頭除了少數幾名在角樓上巡邏的士兵外,大部分守門的兵丁都躲在了城墻下的休息間裏烤火取暖,城門口排了長長的等候進城的隊伍,厚重的城門已經半關。在離城墻幾裏地外,無數從各地逃來的流民、還有建康城的乞丐,聚成一團,靠僅有的幾個火堆取暖。建康城裏的災民和乞丐本來就多,前段時間北方接連不斷的水災、旱災,使江南一帶又多少了不少饑人。

因臨近元旦,又恰逢二十八日是崔太後五十壽誕,建康的官員們為了討太後、陛下歡心,將流民和乞丐都趕出了建康城,災民們無處可去,只能待在沒有任何遮掩物城外,為了避免凍死一個個哆嗦著偎依著在一起。建康城各處雖都建了粥棚,但對越來越多的饑人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突地,一陣寒風夾雜著雪片吹來,原本就不是很旺的火勢,一下子又弱了許多,火光若隱若現,似欲熄滅,雪片更如刀子般割在身上,災民中隱隱傳出了孩子的哭鬧聲和婦人的安撫聲。當衛府派出甲士走入營地的時候,母親們都緊緊捂住了哭泣孩子的嘴,災民連呼吸聲都壓低了,不敢發出絲毫聲響。不少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或許明天早上從這裏拉出去屍體中就有他們了。

“咦?”濃濃的粥香味彌漫在空氣中,饑人原本無神麻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少人興奮地跳了起來。

“唰!”整齊地拔刀聲,一柄柄尖刀在夜色中閃著寒光凜冽,一名全副盔甲看起來是小首領的甲士大聲喝道,“一個個地來領粥,不會少你們一份!但誰敢趁機作亂殺無赦!”殺無赦三個字,被那甲士說得煞氣騰騰,饑人一個個畏縮著跪在地上。很多人聽到了晚上還能喝到熱粥,眼淚一下子滑過已凍僵的臉,今晚好歹能保住命了。

“嗒!嗒!嗒!”一陣陣悶雷般的響聲傳來,地上隱隱震動起來,眾人茫茫然地擡頭,只見遠處煙塵滾滾、驚雪四濺,眾人面露驚容,幾名反應快的人趕緊拉著自己的行李,遠遠地離開城門口。

馬蹄聲漸進,一長隊昂然跨坐於駿馬之上騎士出現在眾人面前,有眼尖的已經看到為首一人鬥篷下那若隱若現的緋袍,“是大官人啊——”低低的驚呼聲此起彼伏,不少人已經畏縮地跪地。尋常百姓一輩子連最低的綠衣小官都不一定能見不到,何曾見過這麽大的官。

“噅——”怒馬長嘶,蹴踏之聲入耳,一名黑衣騎士跳下馬後,將一卷公文展現給守城的軍士看,軍士看了公文的內容以及黑衣騎士取來的印信後,忙朝那緋袍行禮,“大人,請!”

“吱嘎噶——”厚重的城門緩緩地打開,待城門完全打開,那些騎士再次絕塵而去,城外的雪道上僅留下一串長長雜亂的馬蹄印。

“此時騎馬入城,莫非又發生了什麽大事?”在離城門口不遠處,停了一輛犢車,車內兩人透過挽起車簾的車窗望著這一幕,車中一名頭戴二梁冠、身披鶴氅裘的俊美男子說道,說完後又見天上大雪飄飄揚揚,他長嘆一聲,“雪越下越大了。”

“等回去後,我就派人去打聽。”男子身邊的青衫文士說,又復勸男子道,“郎君,天色已經晚了,雪又這麽大,我們還是先回去吧。你身子剛好,莫再著涼了。”

“哪這麽嬌貴。”男子嘴上說著,可還是放下車簾。

文士吩咐車夫駕車離去,車簾落下前,映入兩人眼中的是饑人們幾乎虔誠地捧著粗瓦碗一點點地舔著稀粥的樣子,剛剛馬隊入城那麽大的動靜,他們似乎絲毫未覺。兩人心裏百味雜陳,沉默一會男子道,“季慎,以後每天粥棚都施粥兩次吧。”

“已吩咐下去了,從前天開始就一天兩次了。”施溫道,他遲疑了下又道,“郎君,只是長此下去,以我們一家之力,怕是撐不了多久。”即使建康官辦的粥棚,一天也就施一次粥而已,數萬名災民,陸家再豪富,也無法長久地供應。

“能供多久就多久吧,天又這麽冷,晚上不施粥,死的人更多。”他如何不知這並非長久之計,可如果他現在不這麽做,別說以後了,就是今天也肯定會死不少人,有能力就繼續幫下去,沒有能力就停下,自己所求不過是“問心無愧”四字罷了。

“郎君是一心為公,就怕——”施溫暗嘆一聲,郎君這番舉動怕是會礙了不少人的眼吧?這麽多災民,撇開那些老弱病殘的不提,剩下那些身強力壯的流民,哪家不眼饞?

“旁人之議,與我何幹?”陸琉淡聲反駁。

犢車緩緩駛入城內,相比城外饑人得慘狀,建康城內卻是一派花團錦簇,街道兩旁的樹上、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上了彩燈,燈光從各色燈紗中散射而出,暈出一片朦朧多彩的煙靄。雪越下越急,不一會屋宇、地上就覆上了一片白色,朦朧多彩的燈光映著這整整的一片白色,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