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國師很厲害,但是有點暈血。

到節下了,處處張燈結彩預備過年。太上神宮平時雜事不多,國師隱居神禾原,神龍見首不見尾。但終究是吃朝廷俸祿的,年終時露個面,入宮覲見皇帝陛下,也算是份內的事。

皇帝病重好幾個月了,不能臨朝,頤養在大明宮裏。上了年紀的人喜歡憶舊,見國師來,草草問了星相年景,便讓人攙扶著躺在門前的躺椅裏,絮絮同他說起年輕時候的事。

今天日光豐沛,幾近凋零的生命看見太陽,總有無盡的感觸。聖上眯著眼仰望天空,臉上有種空洞的傷感,“臨淵,你與朕相識有多少年了?”

國師俯首,“到上元,恰滿五十載。”

聖上悵然,“五十年啊,一晃眼就過去了。朕還記得那時的境況,朕行三,在眾兄弟中並不受耶耶寵愛,是你慧眼識珠,斷言朕必能飛龍禦極。果然你說得沒錯,朕登上帝位,執掌江山四十余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幸而上天垂憐,大歷這些年富庶依舊,朕就算下去,也有臉面對列祖列宗了。”

人越老,心就變得越柔軟。國師在旁安靜聽著,見他竟泫然欲泣,從內侍手中接過絲絹替他掖淚,溫聲道:“陛下別說這樣的話,一時身上不適,人人都有。心境開闊些,往好處想,慢慢身體也就康復了。臣近些時候一直在為陛下調試金丹,眼看煉成在即,陛下千萬放寬心,不說保陛下長生不老,延年益壽還是可以的。”

聖上呼出一口濁氣,調過視線看他,笑了笑道:“朕不學秦始皇,對丹藥也從來不感興趣。你彼時勸朕戒葷腥、遠女色,朕做不到。到如今皮囊漸老,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了。倒是你,這些年容顏不改,五十年前的結袍摯友,現在竟像祖孫似的,想來好笑。不過神仙豈是人人做得的,要看機緣,也要看命。朕這一輩子熏灼鼎盛,同常人比起來還有什麽不足?只是到如今太子的人選還沒有議定,有些不安穩罷了。我曾問你誰有升龍之相,你諱莫如深,現在呢?依舊如此麽?”

他含笑搖頭,“陛下忘了,彼時你的命數,我也從未同高宗說起。有些事是天機不可泄露,道破了反倒亂了章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臣只能請陛下寬心,我大歷三代之內必出英主,到那時會崛起一個空前繁榮的盛世,大歷也會成為史書上最不可比擬的朝代。”

聖上聽後欣然而笑,“果真這樣,朕在地下也得告慰了。前有英主後有國師,大歷會千秋萬代一直興盛下去。”他心滿意足地長嘆,“如此甚好……甚好……”

行將就木的人,氣弱支撐不了多久,今天算是好的了,能同他說上這麽多話。他站了一會兒,見今上昏昏欲睡,便隨內侍退出了紫宸殿。

今年春交在年前,算是個早春。天氣雖陰冷,東內的景致卻因過節精心打理過,蒼柏勁松,襯托著連綿的宮殿,有種難以描繪的恢宏。他緩步踱出宮門,到遊廊底下一喚九色,草地上正亂嗅的鹿立刻蹦過來,在他腿上親昵地蹭了兩下。他垂手撫鹿頭,喃喃道:“該回去了……如果我也把你丟在這裏,你會不會很難過?”

九色是鹿裏的翹楚,心智和四五歲的孩子無異。聽他這麽一說,讓它想起混得很熟,臨走卻沒有同它告別的某個人,頓時傷心起來,擡起大大的眼睛看向他,眼裏瑩然有淚。

臨淵失笑,在它額上輕輕一點,“她跑不遠的,哪天想她了,本座帶你去看她。”復招招手,領它往丹鳳門上去。

中路兩旁金吾擎矛而立,國師具服華美緩步前行,身後跟著一只頸帶銀鈴的幼鹿,一路走,一路掀起悅耳的鈴聲。

金吾側目,他們眼裏的國師實在是個高深莫測的人,從來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看上去慵懶散漫,不顯得功利。活了一百多年,樣貌不變,且永遠有顆年輕的心。只不過歲月定格住,對一個人來說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活得太久也會寂寞吧!所以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寵物,鹿之前曾經養過豹子,養過蛇,後來那些動物漸漸都老了,壽終正寢時他會難過一番,然後重新物色,再出現時又有新鮮的生命相伴。

明光鎧在太陽底下泛出殺氣騰騰的芒,那頭鹿年幼不懼怕,在劍戟之間流連穿梭。他有這個耐心停下等它,百步的金磚路走得旁若無人,也許在他看來,他們這些肉體凡胎存在和不存在都一樣吧!

終於到了盡頭,但等著等著,等來了梁王。

國師與大歷同壽,輩分太高,梁王雖然是皇後嫡出,在未登極之前,見了國師仍舊要行禮。他迎上來,長長打了個拱,“小王先前還說要去神宮拜會國師,沒想到在這裏遇見國師,真巧得很。”

國師是謙和的人,至少外人看來從不自視過高,揖手還了一禮道:“許久不見殿下,殿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