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長生殿內宴席漸入高潮,長生殿外卻已雪白一片。

我望不到玉石台階下,只眼見那雪越發緊,隨疾風鋪天蓋地的襲來,雖坐在殿中,卻手腳冰涼。他出殿時沒有罩任何袍帔,如此疾風暴雪,跪在長生殿前,如何受得了?

席間的談笑聲,比往日都熱鬧不少,想必眾人皆為掩飾此間尷尬。幾位舅舅倒是暢快不少,與太子屢屢攀談,竟像是親兄弟一樣熱絡。永泰被皇上叫到身側陪著,亦是神色懨懨,好在仍懂得要討好皇祖母。此時,我身側已無人,唯有宮女不時上前換著熱茶。

“洛陽的雪真是下的急,”婉兒端著酒杯走到我身側,坐下,道,“明日皇上正要去奉先寺進香,今夜怕有人要整夜不睡,掃凈石壁佛龕的積雪了。”

我應了一聲,沒接話。

她伸手替我整了整頭發,道:“這責罰已是最輕的了。”我擡頭看她,輕聲道:“若是重罰,會如何?”婉兒細想了想,低聲道:“杖斃。”我手微顫了一下,直勾勾看著她,竟接不上話,皇室嫡孫何致如此?

婉兒輕揚了嘴角,道:“我不是嚇唬你,我是真做好了這個準備的。”

我靜看她,等著她繼續說。

她也默了片刻,聲音極輕:“記得那日和你說李隆基在鳳陽門前大鬧,皇上十分歡喜,當時我就沒明白皇上的用意,今日再細想卻懂了。”

我聽她這麽說,也想了想,卻越發糊塗。以皇姑祖母對幾個親兒子的態度,臨淄郡王膽敢公然挑釁宮規,還說‘我李家王朝’這種話,皇上必然不會輕饒,但她卻饒了,的確蹊蹺。我本以為她終有意決定李家子嗣繼承帝位,難道我想的太過簡單了?

婉兒抿了口酒,看我神色,嘆道:“一個八歲孩子能說出那種話說明什麽?自然是他父親的言傳身教,是他父親仍在執著李家王朝。”

我微握了拳,聽她幾句話便已豁然明了。

所以那日事,實則是恩寵,其實早已是死罪。如今在大周,誰還敢提李家王朝?尤其是有名無實的太子,那等於是心存篡奪天下,改朝換姓的禍心。

那日不是不罰,而是要罰他的父親,而非臨淄郡王。

“所以皇姑祖母想借今日——”我不覺脫口而出,卻被她眼神止住。她輕點頭,道:“不無可能,況且太平又不在,沒人能真正說句好話。”

所以李成器才挺身而出,所以他才說幼弟是聽自己教誨,將所有罪責都攬在身上。所以這一瞬間,他幾乎已將這些全想明白,或是早在那日事發後就想明白,有這麽一天要將教唆弟弟的罪名攬在身上,替父受罰?

我光想到此處,就手有些發抖,婉兒倒了杯酒,遞給我,示意我喝。

“你說這雪會下到幾時?”婉兒擡了些聲音,哀嘆道,“瞧你冷得,喝口酒吧。”我應了聲,也實在覺得冷,恍惚間竟是灌下了一杯,滾燙辛辣的暖流自喉間而下,刺的我立刻視線模糊,抹了一把,才看到婉兒笑著搖頭。

她屈指輕敲我額頭,道:“喜歡李家人,怎麽能這麽多愁善感。”

我悶悶道:“是被酒辣的。”

她不再說此話,和我又聊了些奉先寺的事。我被那杯酒辣的,亦是緩了心思。如果真如婉兒所說,這就是最輕的責罰,只是……皇姑祖母真就會就此作罷,或是再行試探太子李旦?

太子仍面色如常,與我幾個舅舅論起詩詞。李隆基仍是沉著面,不吃不喝的,永泰去尋他說話,他也置之不理。

我憂心看他,低聲道:“還是個孩子,藏不住心事。”婉兒搖頭,道:“這樣也好,要是也神色如常,看在有心人眼裏才真是有問題。”

我盯著手中茶杯,頭陣陣作痛,蹙眉掃了一眼越發疾的雪,對婉兒道:“我先回去了。”婉兒點頭,道:“去吧。”我又看了一眼李隆基,起身走到皇上面前,說是白日吹了風又喝了酒,有些頭疼。皇姑祖母略關心了幾句,便讓我退下了。

我走到殿門口,宮婢替我罩上袍帔,系好帶子後,躬身將我送出了長生殿。

碩大的太初宮早已模糊,隱藏在白皚之後,遠近都是雪,無盡的雪。我曾讀過無數詠雪詩詞,卻沒有一句能在此時記起。天地間,唯有那背脊仍然筆挺的人,跪在長生殿前,清透的眸子越過雪幕,靜靜地看著我。

長生殿內喧鬧正盛,當值的宮婢也因大雪躲到了門內。我一步步走下石階,不過十幾步鞋就已經濕透。從石階下到他跪的地方只有十幾步,我下意識邁出兩步,他已輕搖頭示意我停步,此時,我心中才猛地一跳,停了下來。

如果此時我走過去,絕不會有人發現,況且白日我們同去了國子監,如今他被責罰,我即便是走過去,也情有可原。我腦中飛快想著,又走上前兩步,卻見他伸手拂去臉上的落雪,溫柔看著我又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