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未料到他如此說,傻看著他,莫名受了這一禮。

李成器只搖頭,對我道:“這位是西漢張留侯的後人,國子監本只收年過十四的學生,可他就憑著一句詩,破了這例。”

他似笑非笑看我,我忙避了開,道:“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沒想到在此處,卻還能看到張留侯的後人。”西漢張子房助劉邦一統天下,流芳百世,而這少年的神韻氣度,確也與常人不同。

張九齡尷尬一笑:“李兄每次都提我那千年前的老祖宗,害我都不敢見人了。嫂夫人先別急著誇贊我,當初說服老先生的詩句實在拿不出手,不過是無心之作罷了。”

他一句句嫂夫人,叫的我又窘迫起來,忙道:“張公子可直呼我姓名,我——”我剛要開口卻覺不妥,他稱李成器為李兄,卻並不行禮,難道李成器並未向他表露真身?

李成器似乎看出我的猶豫,接口道:“這位是永安郡主。”

張九齡輕啊了一聲,道:“那我方才豈不是叫錯了?”李成器但笑不語,他才恍然再細看我,又恭敬地行了禮,道:“郡主,在下唐突了。”

我這才暗出了口氣,道:“張公子再拜下去,那守門的老先生就要上來了。”

看來他早已曉得李成器的身份,卻直呼李兄而非郡王,必是交心的知己。我看他笑意滿滿地起了身,不覺又對這少年多了幾分好感,不卑不吭,看似隨意卻心中自有尺度,若是日後想必也是一可用朝臣。

張九齡點頭,道:“那我就不拘俗禮了,”他邊說著,邊舉起手上半開的書卷,走上前兩步道,“睡前正是讀到此處,心中激蕩卻無人分享,誰想到老天竟是送來了李兄,正好正好。”

他倒也不拘謹,真就和李成器論起書來。

李成器只示意我可隨處走走,便與他走到窗邊明亮處,低聲交談起來。張九齡顯是個書癡,說到激昂處若見珍寶,喜不自禁,他卻始終微微笑著,不時添上兩句,卻是字字珠璣,針針見血。

我隨意在成排的書架間走著,掃過一冊冊書卷,腦中卻是方才的對話。透過書卷的縫隙,看著窗邊臨窗而立的兩人,連陰霾的天色都有了稍許暖意。

手中尚還握著半截玉搔頭,他如此坦然留下那半截斷玉,究竟何意?……正是想著,卻見他二人忽地停了話,李成器靜看著窗外的松柏,張九齡卻回頭悄看我,輕笑著說了句什麽。因離的太遠,我聽不到那話,卻見李成器回頭看我,微笑著點了下頭。

回去的路上,我探問究竟是何詩句,能讓國子監的老先生肯破例。

李成器溫聲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細品這話,字句簡單卻直敲人心,果真好句。我捧著茶杯喝了一口,道:“可惜僅有一句,若是日後能補足,便可流傳於世了。”他頷首,道:“好句信手可得,好詩卻要字字斟酌,或許日後他有心,便可補足遺憾了。”

李隆基聽我二人說著,側頭道:“你們也遇到奇人了?”我笑著點頭:“是個奇人。”他看了我一眼,道:“是誰?”我看著李成器,道:“是永安郡王的朋友,”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張留候的後人。”

他眼中興趣漸濃,道:“聽你說大哥的朋友,我就知此人不凡,果真如此。”他說完,側頭去看李成器,道:“大哥是何時認識這麽個朋友,竟也不說給我聽。”

李成器笑看他,道:“在長安醉仙樓認識的。”李隆基頓時臉上五顏六色的:“大哥,醉仙樓……”他莫名看了我一眼,沒繼續說。

我也莫名看著他,又看李成器。醉仙樓,單聽這名字就知是個享樂之地,李隆基又是這神情,莫非……李成器喝了口茶,帶趣地看了我一眼,才對李隆基,道:“煙花之地也是聚賢之所,古來多少文人雅士皆喜紅袖添香的雅致。那日他去是為了偷書,而我卻是為了尋才,恰巧撞上也算有緣。”

他說的坦蕩,李隆基聽得不好意思起來,輕咳了一聲,道:“弟弟錯了,大哥素來潔身自好——”他溫聲打斷,道:“此人確是不凡,日後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李隆基點頭,漆黑眼眸沉寂下來,毫不像個孩子。

李成器拿起手卷翻看,沒再說話。

我捧著茶暖手,被紅泥爐子烘烤著,微帶了些困意,沒敢再去看他。

因昨日到時皇姑祖母乏力,所有人便偷了個閑,將晚宴挪到了今日。我們到長生殿外時,已是華燈初上,紛走的宮婢都在忙著準備,裏處諸位尊貴人都已坐下,陪著皇上在品茶。

我隨他二人行了禮,便走到矮幾後坐下。身側永泰沖我眨了眨眼,輕聲道:“姐姐今日遊玩的可盡興?”我笑看她,道:“你不說我都忘了,你怎麽沒一起去?”永泰努嘴看我,道:“隆基哥哥是來尋過我,可我昨日在水邊著了涼,現在還頭疼呢。”